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

在樂音和氣息之間
關於日本尺八的一點文化想象
竹風


最精彩的文化,大概都是混血交雜(hybridization)的産物。一旦混血的産物,歸來貼近它的文化根源時,有時難免會有定位的迷惘。

風吹過古竹林的聲音
爲自己的日本血統感到困惑的蘇曼殊,身處半邊的故鄉東瀛時,遙望他更牽掛的心靈故鄉,寫下這首詩:“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他在另一處解釋說:“日本尺八,狀類中土洞簫,聞傳自金人。其曲有名《春雨》,陰深淒惘。

從胡笛到漢笛、唐尺八、宋尺八、日本尺八、洞蕭,勾勒了一條傳遞、混血、交融、分化的文化發展線索。

我吹奏尺八多年,學習過幾個流派傳承,不知道有《春雨》這首曲,然而陰深淒惘,確是很多人第一次聽日本尺八本曲時的感覺。撇去蘇曼殊的個人文化困惑,我更願意用幽深蕭颯來描述心裏的尺八聲,武滿徹說的風吹過古竹林的聲音。氣息穿透空竹,最貼近虛空惟一可觀能聞的聲音。

文化的孤寂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寫的是虛無僧的形象。這些流浪僧人不屬於任何寺院,一路吹著尺八缽化緣,從塵世的一點遊走到另一點,頭戴完全覆蓋面容的竹笠帽(天蓋),象徵完全與俗世隔離。尺八聲,也許是他和世界之間僅有的介面,虛靈的最後交流。無論是吹奏,或者聆聽尺八,總難揮去一種孤寂感。

幕府衰落後,大量的末代武士流落民間。政府不容許他們再配載象徵武士身分和靈魂的劍。那是舊價值沒落的年代,也是一個迷惘的殘酷年代,並不像山田洋次電影(《黃昏清兵衛》《隱鬼爪》《武士一分》)的一貫主題那樣,只要堅持信念、尊嚴和愛,還可活出一個私人的溫情世界。這些落寞的武士,的確有人踏破世塵,成爲虛無僧,流浪在一個已經沒他們位置的世界裏。

可是其中不少只是僞裝成虛無僧,好方便繼續從事刺探情報暗殺等秘密工作,而堅硬的尺八,正好成爲代替劍的武器。今天還流傳著《呼竹,受竹》一類尺八本曲,那近似一種暗號的對答。兩個路上相逢的虛無僧,從遠處聽到對方的尺八聲,一個會吹出一小段,如果對方屬於同一個流派,就懂得接著吹下去。不過即使是這樣,一陣的步跡交錯後,前面始終是要孤獨走下去的道路。

如果兩個都是喬裝的武士,又發現對方是敵對陣營的人,會怎樣呢?大概難免一場生死決鬪吧?勝利的,應該會替敗去死掉的堆一座無碑孤墓。尺八和死去的武士埋在一起,他的尺八音聲和愚昧美麗的執著堅持,是這個蒼白的世界裏一點虛弱的永恒,永遠從世界消失了。並不心懷慶倖的勝利者也許會爲對方吹奏一曲,因爲真正明白自己的,只有這位陌生的知己,而眼前的,也是自己終有一天的命運。

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嗎?也許我太沈醉于自己的文化想象裏了。或者那只是年少記憶的輕狂回繞。年青時看日本電影,武士決鬪前,總會聽到那種穿透靈魂、介乎樂音與氣息之間的蕭颯風聲。那個時候還不懂究竟是什麽樂器,但已想:總有一天我會學這種樂器。事實上很多年後才知道那叫尺八。又一直等待很多年後,我聽了John 海山 Neptune的獨奏CD: Words Can’t Go There。尺八能觸動語言到達不了的心靈深處,我終於能爲多年的少年夢想找到表達和理由,於是寫信給海山,問他能否自學尺八?他回復說:那是不可能的。當然,尺八可能是世界上最難的樂器之一,必需老師指導才能入門。他把剛回香港的老師介紹給我。就這樣,尺八的路,我一直走到今天。

幾年前,我終於和海山見面,成了一見如故的朋友。那封信我一直留著,去年在京都和他見面時,我特意把發黃的舊信帶給他看。窩心的記憶,大家都會心微笑。畢竟時代不同了。尺八始終是孤獨的路,但也可以拉近很多心靈。

        然後在2006年,在空靈的深山裏,在仲夏的星空下,在宛如巨鳥將飛騰的竹橋前,在十字水的交匯處,我戰戰兢兢和這位世上數一數二的尺八大師合奏古曲《鹿遠音》。

夏夜溪流尺八蕭,琴音禪意星河遙,風弦空管何需識,踏過虛竹鳥飛橋

在一條本應頗孤獨的路上,幾十個心靈謐穆的相聚,只能感謝心靈很美麗的朋友旭軍憑一手之力,爲我們營造了這麽美麗的機緣。


一音成佛
那個晚上,一位年青的音樂家問及吹禪。竟然還有人知道在中國已經中斷了近千年的心靈傳統,我喜出望外。畢竟尺八在日本好幾百年間,一直不是樂器,而是一件專供僧人用來修行的法器。尺八,而非其他樂器,成爲禪宗的修行工具,不是隨心的偶然。佛陀教導人解脫的最基本方法,是觀息法(安那般那),即是觀察呼吸。如果能把氣息變成一種音聲來觀,觀息和觀音配合,就更容易專注,更便利開悟了。
說得更準確一點,所謂息,其實是指呼出與吸入之間的短暫停頓,觀息的核心,就是觀這個停頓。吹尺八本曲,費了勁吹奏一個樂句,全爲了一口氣呼盡了,下一口氣還未吸入,又或者吸入了一口氣,還未吹奏之前,那個停頓。如果能完全專注於這停頓,思惟有一刻停頓了,世界也停頓了。一息之間,狂心稍歇,歇即菩提。尺八是最貼近心靈的樂/法器。

        所以甚至根本無需學習甚麽複雜的樂曲,只需吹一個音,觀中間的停頓,就夠了。一音成佛,是尺八最終無法分享表達的靈性層面。


Less is More
只需一個音,一息的停頓,便是尺八的精髓。這正是襌的精減美學。事實上,尺八可能是世上結構最簡單的樂器:一段空管,五個孔。能減的,都減掉了。洞蕭的發展,是加孔的過程。唐宋之際,不知是那位天才或者開悟者,竟然有一個革命性的創新想法,就是逆流把指孔減到可能的最少:前四後一。(海山曾經問過一群日本小學生:爲什麽尺八是五孔?一個孩子不加思索說:因爲可以用一隻手演奏!純真的童心,別具單手拍掌的禪趣。)中國文獻上記載五孔尺八的,就只有宋代。但宋尺八的制式是怎樣,已經沈沒在歷史裏。日本尺八是單純的承襲,還是自己的創新?已無法考證。肯定的是:精減的美學,是襌的道路,幸好日本尺八堅持了下去。

        從音樂而言,精簡成五孔,音色就分清了陰陽。尺八可以兼具明亮飽滿的穿透力,又可以有婉轉幽怨的感染力。表現力豐富,超越了其他吹管樂器。精減就是豐富(Less is more)


文化多樣性與傳承
        無論如何,我們應該感謝日本的襌師們,宋代的幾首禪曲,在中國已經消失了,日本尺八保存了下,並且吸收了本土音樂,發展出更具風采、觸動心靈的本曲。

關心文化多樣性(cultural diversity)的人,也許會和我一樣感慨:爲什麽這麽多精彩豐富的文化傳統,在中國消失了?而隔海的日本,卻那麽善於保留?

去年一個晚上,海山在京都的酒店和我複習一首本曲《鶴の巢籠》。在南昆山十字水的分享會談上,海山正是以此曲來說明傳承和創新的問題。他的現場演繹,令深夜還堅持留下的人感動不已。這是一首經典的本曲,有共通的主題和音樂motif,可是每一個流派都發展出自己不同的演繹特色和風格。海山的更是獨一無二很狂野的版本。用短管來吹,那震撼力可以比得上搖滾樂。

        海山打趣說,如果隔壁的住客聽到,一定會來敲門投訴。中國很多朋友大概還不理解,在酒店這種半私人的地方大聲喧嚷,是很無禮貌的行爲。但是他又繼續說,如果真的有人來敲門投訴,看到是一位老師在教導一個學生,對方一定會反而感到歉意,連忙說不要緊,請我們繼續。

       我聽後很感慨。這正是中國這麽多精彩文化失傳了,而日本文化那麽善於傳承的原因。在日本,老師(Sensei)是一種很受尊敬的身分。一個人,只要身負一項文化遺産傳承的使命,便會得到普遍的尊重。日本人不會以那種文化遺産有沒有經濟價值,有多受重視,來差別看待一位老師。日本人敬重的是文化傳承的使命感和堅持本身。

        在一切功利化、盲目經濟化的年代,中國的文化多樣性和生物多樣性,同時受到空前的威脅。禮失不恥求諸野,我們也許要反過來學習,什麽叫對文化傳承的尊重。



每一次海山演出後,有人走到他面前說受他的音樂深深感動,那已經沒有什麽特別。可是那個晚上,一位女士卻說:「你吸收過中國音樂嗎?爲什麽你的作品很像我長大時一直聽的音樂?」一個只是到過中國兩三次的美國人,利用一種傳統的日本樂器來創作屬於他自己的音樂時,竟然勾起一個中國人的童年情感回憶。文化的交溶和分享,有時不是有點不可思議嗎?日本尺八,說到底還有很深厚的中國文化基因。

西域的種子,中國的根,日本的花朵,文化的雜種。這樣爲尺八定位,不會讓我們迷惑,反而是感受到更具活力的多樣性吧?

原載:《都市畫報》2007 No.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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