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

14  天鵝絨三角琴上的裸身與燒透人生甜苦的火槍手

怪氣男生:噩夢前30


收到過份女孩第3封挂號信的前兩天,我第二次和夢女郎約會。
 
見面的時候,我的閥拉屎又勃起來了。真拿他老弟沒辦法。

夢女郎再找我,已經是第一次見面差不多一個多月以後的事。

我們第二次見面的地點是一間叫Les Trois Mousquetaires(三劍俠)的法國餐廳。說是餐廳,其實也不是正式的餐廳,而是所謂的“私房菜”。沒有正式牌照,沒有多少個侍應,一個晚上只接待限量的客人,要預先訂位和點菜。這種私家餐廳的特點是每一間都帶有强烈的個人風格,完全根據老闆的喜好來决定餐廳主題、菜色以及布置。

三劍俠的老闆在巴黎學藝術,在法國生活了很多年,回來後搞室內設計。店內布置得像一間雅趣盎然的bric-à-brac(舊貨店)。最觸目是一座古老鋼琴,此外還擺滿了古董擺設和各式各樣的舊收藏品,是老闆多年從歐洲各地搜集回來的東西。他說除了藝術和烹飪,最大的嗜好正是游歷歐洲各大小城市,踱踏遍橫街小巷在老店尋寶。家裏實在收藏得太多了,所以放在店裏,歡迎顧客選購。不够90平方米的地方,可是空間布局的設計巧妙靈活。利用裝置在天花上的軌道和活動折門,可以根據需要靈活劃分空間。老闆爲我們圍起了一個兩人的私人空間。

她和老闆用法語談了幾句,好像是在開玩笑。確定早已訂好的菜後,她脫下夾克外套,老闆接過後走開了。他把外套挂好後,拿著一件披肩回來給她,說是爲防空調過冷。她接過後說了一聲謝謝,然而沒有披上,把它擱在椅背後。她上身只穿一件混了雪紡的無袖無肩blouse(上衣),圓潤的肩膀和手臂裸露,襟前從兩邊腋下斜向胸上的脖子,連著的圓領圍繞著頸。豐滿的乳房更顯得輪廓分明。

她首先說:“對不起,本應想早一點找你。可是突然很忙,有幾個緊急的工作。飛了去美國,又去了歐洲,順便辦了一點事,前天才回來。”

再閑聊幾句家常,我接著問:“孩子好嗎?”

 “什麽孩子?”她反問。

 “妳的孩子!”

 “我沒有孩子。”

 “那麽那天我在你家看見的是誰的孩子?”我驚問。

 “我家裏從來沒有孩子。”她平靜地說,然後沉下眼睛若有所思。

 “你真的沒有孩子?”我一臉狐疑。她是否要隱暪什麽?

 “讓我告訴你:在這個存在層次裏,技術上而言,我還是一個處女。我的處女膜大概還未破。沒有男人曾經或者可以進入我的身體。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童貞生子?”是第一個在我腦裏閃過的念頭。抑或關于那孩子,她有什麽難言之隱,不想我追問?于是我識趣沒有再問下去。

老闆回來爲我們開了一支紅酒,她嘗了一口確認後,酒擱在一邊透氣。

……她純熟地介紹,未喝早已陶醉的樣子。

老闆接著端上té(肉醬)、烤baguette麵包和餅乾。她的是鵝肝醬,我是烟熏三文魚和軟芝士醬。

“可以告訴我那天你見到什麽嗎?”她反過來問我。

        我把兩個男人的事情告訴她。她沒等我講完一臉冷漠說:“他們我知道。沒想到他們這樣快找到我們……”她却言又止: “告訴我他們走了之後的事情。”

        然後我把小女孩的事詳細告訴她。這一次她很留心聽我說完。然後又沉入良久的思索中,一直到老闆把appetizers(前菜)端上來,是鼎鼎大名的法蘭西國菜Escargots de Bourgogne(法式蝸牛),想不到今天竟然還有人供應這石器時代的菜肴。

        她突然問;“你不想知道我的事情嗎?”

        我說:“我不是八卦的人。”

        “上次你說了你的事。爲了公平,我也應該講講我的。”然而她沒有立刻說,却呷了一口紅酒。 “唔,這酒不錯,你覺得怎樣?”

        我也喝了一口,老實說,對于紅酒,我不懂欣賞。我喝紅酒的次數,比舔自己的血還要少。
 
        我聳一聳肩說:“我的味蕾大概幷不發達,又或者早已給罐頭和方便麵全毒死了。”

        她嫣然一笑:“人的感官敏銳度不是先天决定的。問題在于你是否培育它們。忽視感官,兼且認定自己遲鈍,只會越來越麻木。你知道在法國訓練紅酒鑒賞師和香水鑒定師的其中一個方法嗎?很簡單,就是嘗試仔細描述自己的感覺。例如說這酒。”

        她輕輕喝一口,閉上眼,頭略略上抬,沒有握杯的手伸向空中,像在撫摸什麽。

“這酒觸摸起來像什麽呢?像Burgundy velvet(勃艮第天鵝絨)。仿佛把臉凑在一個Burgundy velvet縫成的枕頭上,在柔軟之上還有一層很細膩的厚度,好像鋪滿玫瑰花瓣的雲上,可以嗅到我在一年前夢裏享受過的某種花香。那after taste(回味),像Arrau(阿勞)在彈肖邦。又或者更加sexy一點,像是全身赤裸躺在整座包裏著Burgundy velvet的三角琴上,Arrau輕奏夜曲,借著琴弦的震蕩來撫摸我身體上的敏感點。”

        我目瞪舌結,只是一口紅酒,她可以說得如此誘人。閥拉屎又添了一點硬度。

        “來!你來試一試,秘訣是要動員所有的感官,把自己變得像尋找花粉的蜜蜂一樣敏感。來喝一口試試。”

        我于是也學她喝一口,然後閉上眼。

        “感覺怎樣?告訴我。”她熱心地問。

我沒有立即想到什麽,可是同樣一口紅酒,感覺却完全不一樣,比剛才要豐富多了。正如她說,這酒含蓄而清淡。

她又說:“別自我審查,想到什麽便說什麽。”

我忽然說:“像溫暖的春雨中撑著一把淡黃色的日本紙油傘。”

         “很好啊!”她贊嘆中語帶興奮,再關切追問:“還有什麽?告訴我。”。
 
         “我仿佛真是看見自己在一場和煦的春雨裏撑著一把紙傘,像在期待誰的步近。空氣裏蕩漾著微雨滴在花瓣上所敲出的輕微震動,窸窣的衣服磨擦聲隨著步履婀娜而過,我回頭只見和服身影和雪白的頸背。”我自己也有點吃驚,那情景清楚得仿如身在夢裏。有很短的一刹那,我真的以爲墮入夢的溫柔鄉。

         “嘿!你還說自己味蕾遲鈍。”她笑得燦爛。“不用多久,你也會變成一個sommelier(品酒專家)啦。”
 
        我們邊聊邊把蝸牛吃完。在吃的文化方面,法國人和中國人真是兄弟民族,什麽也够膽放進口裏,什麽都精緻講究。不像英美烹飪,一方面清教徒得連內臟也不敢碰,肉一定要切成一塊塊惟恐勾想起原狀,一方面又低度發展得令人不感恭維,例如竟然可以把魚放進水裏煮,把湯連同所有鮮味也倒掉,然後什麽也只懂加上一大團黃油或者濃奶油來調味。

        老闆這時把海鮮盤端上。外國人的所謂海鮮我不欣賞。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國人最懂得吃海鮮,明白海鮮之所謂海鮮,在乎鮮味,不似外國人,一律只懂用濃濃的醬料掩蓋原味。而中國菜所有調味料,都是爲了帶出海鮮原有的鮮味。記得大一暑假在英國參加英語游學的時候,常吃他們的國菜fish n chips。那塊魚大概也是先放在水裏煮得什麽味道也去掉,然後再蘸上麵粉放在滾油裏炸。這叫魚?對于我這個吃慣鮮蒸魚的中國仔,這簡直只是有彈性的蛋白質纖維。不懂得欣賞薑片葱絲蒸鮮魚的人,根本無資格談論海鮮。
 
反而我最喜歡厚厚的薯條,拿來伴鮮釀的ale啤酒,絕對是超感官一流享受。

        待我幾乎忘記之際,她突然開始吐露自己的身世:“你說自己處于半孤兒狀態,我却是徹頭徹尾的孤兒。”
 
        她喝一口紅酒,然後接著說下去:“在我6歲時,爸爸媽媽連同弟弟全在車禍中喪生了。”

        我有點驚訝,不知要說些什麽,正想應否表示一點同情慰問之際,刹那間,那天女孩痛哭的情景像電光倏然閃過。我呆住了:那女孩用玩偶擺出所代表的情景,豈不是與此吻合嗎?我開始感到困惑,爲什麽那女孩要重演這件事,而且如此哀傷。難道她自小活在這女人反復述說回憶的陰影下?可是眼前的她又絕口否認有孩子。

        她却淡然說:“那時候我們住在英國。一次在高速公路上,爸媽開著車,我和弟弟坐在後厢。他們當場死了,就只有我活下。”

        我們沉默了好一段時間。老闆把湯送上來,他似乎也察覺到氣氛有點不一樣。
 
        我對著湯在思考,好像陷入久不完結的餐前祈禱中。

        “喝湯吧。”她一手托腮,另一手優雅地往我的桌前指一指。

        我在沉默和謎團中迅速把蔬菜蚧貝湯喝光。她像小猫般只舔了幾口韭葱薯仔湯,沒有喝完便放下湯匙,拿餐巾抹一抹嘴,然後說:

         20年前的事了。我對那天已經毫無印象,可是出事那一刻的夢,我到現在還歷歷在目。車禍發生的時候我在後車厢睡得香甜。我在夢中見到弟弟。在現實中他還是嬰兒,可是在我夢中他懂得說話,講得非常流利。我很高興,想叫爸爸媽媽來聽弟弟說話。

 “我轉頭望往夢的另一邊,看見爸爸正在開車,媽媽坐在旁邊,好像是我坐著筋斗雲浮在空中,低頭看見在他們在公路上飛馳。我很著急,把他們硬拉進夢裏。他們走進我的夢後,那一臉驚愕的表情,我現在還不能忘記。很奇怪,很多時候,我已經無法清楚想起他們的容貌,可是那驚愕的表情,却歷歷在目,揮之不去。沒有容貌的表情,不見過,難以相信有可能。

 “然後我感到天炸地裂的震動。以後的事情我不知了。總之,我的家人全在車禍中死了,只剩我活下來。”說完她又陷入沉默中。

期間老闆把湯碗收去,送上沙律。她一邊以纖長的手指托著腮,一手橫放在桌面上,垂眼盯著我們之間的桌面,沉默良久。

可能是環境幽暗適服,可能是喝了紅酒的關係,也可能是這晚餐豐富而冗長,我開始感到有點困。真奇怪,每次見她,都揮不去一層濃郁夢似的氛圍。

她幽幽說:“我後來才知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硬把他們拉進夢裏,他們不會死去。”

我安慰她:“那只是意外,別怪責自己。很多人受打擊後,都會想像一些責任來怪罪自己。你只是個小女孩,車禍根本和你無關。”

她慢慢說:“你不理解。那確實是因爲我的緣故。難道你沒有想過,爲什麽一見我,你的老二便會翹起來嗎?”

幸好我喝了紅酒,臉色已經够紅潤,不够她定會發覺我尷尬的緋紅涌上來。

“那是因爲……你很…性感啊。”我生平第一次這樣贊女人。

她搖頭一笑:“不是。我跟你說過,那不是因爲我美麗性感,而是另有原因。或者反過來說,絕大部分男人認爲我很性感,看見我都會很衝動,很想和我做愛,那不是因爲我的外貌,而是我的另一種能力令他們産生這錯覺。”

她沒有說下去。我正在玩味她的含意。過了一會,老闆把主盤端上來,我面前的是羊肉,她的是Magret de Canard(莓子橙醬鴨胸肉)

老闆回頭又爲她端上Spinach Soufflé (菠菜酥),我的是Poivrons Farcis à la Catalane (卡塔羅尼亞釀大甜椒)

我忽然想起來,特別留意老闆的褲襠。她似乎發現了,偷偷忍著笑。老闆走後。她凑近我低聲說:
 “你也有留意吧?老闆的老二也在勃起。可是他一點也沒有尷尬。你知道爲什麽嗎?”

我搖頭。

 “因爲他是gay(同性戀)啊。他沒有想到是因爲我而勃起。他大概以爲是因爲你的緣故吧!”說完後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幾乎人仰椅翻。

 “真壞的傢伙。”我心裏暗嘆,神情如剛被刮毛的猫。

 “吃吧。好好品嘗。男同性戀厨師特別出色。如果吃完這主菜你也不認同,到吃dessert(甜品)的時候,你就不得不贊同,只有男同性戀厨師才能做出最好的甜品。”

確是不錯,羊肉烹得肉質鮮嫩,保留了羊肉的獨特濃郁香味,却不覺膻。她切了一片鴨胸肉給我。鴨肉不易弄得好,但這同樣是一流水準。

她問:“你能吃出鹹味有什麽特別嗎?”

我奇怪,鹹味就是鹹味,會有什麽不同?于是很仔細的再嘗清楚。確是不同,只能說那種鹹味不像一般的俗,帶著一種清香。

她說:“老闆用的可不是普通的鹽,而是一種法國人叫fleur de sel的鹽。用波特萊爾的說法,中文應該稱爲“鹽之華”吧。那是法國西北部Brittany的特産,一年只有在特定的月份,在特定的氣候下,吹來特定方向的風,才會在鹽田上形成薄薄一層,要很小心收集。當地人說它是太陽、海洋、風和大地的精華。那是老闆每次去法國搜購的珍藏,平常是不會用的。只有特別要求,他又認爲你懂得欣賞,才捨得用。”

呵呵,只是鹽巴而已,想不到還有這麽大一套周章。

她說要讓胃多留點空位給甜品,熱菜只吃了一口,便給了我。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手指水平交叉,掌背托著下巴,臉上塗了一抹狡猾的嬌媚。

我心裏發毛:“糟糕,她又來了。”猛吞了一大啖口水。

她問得嬌柔:“這羊肉好吃嗎?”

我答:“好極了。好到我自己也願意變成一頭羊。”

她狡猾地問:“你能分出這是公羊還是母羊嗎?”

我冷不防她會這樣問,真的很仔細再嘗清楚,但是怎能分辨?于是搖頭說不知道。

她突然很嚴肅地說:“哎唷,這可糟糕。你知不知道?在某些文化裏,跟一頭母羊交媾後,再吃它的肉,是一種罪行。”

我瞪眼發怔,下顎幾乎掉在桌面上,胃口如泄了氣的皮球。

唉!真是個狠角色。就像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明知機關算盡,最後我還是要乖乖就範哭了。她却笑得喘不過氣來,差不多連續一分鐘,到岔了氣,便伏在桌子上叫my god,久久不能伸直腰板。

要好久她才能回過氣來,忽然繼續解釋:

 “我有一種特別的能力,能够催人入眠。任何人接近我,都會被一團夢的氛圍包裹著,變得困睡。你不知道嗎?男人做夢跟做愛時一樣,生理特徵之一,正正是勃起。”

經她這一說,我的睡意仿佛又添了一分濃重。

“這麽說,你是催眠大師啊。”我嘗試開玩笑來令自己清醒點。

她說:“那是後來的事。因爲這種天賦能力,我很自然成爲治療師。不僅如此,只要任何人碰著我,接觸我的身體,便會立刻墮入夢中。”

那是我聽過最奇怪的能力之一。

我大惑不解:“關于催眠我所知不多。可是我在網上看過一些關于催眠的資料。催眠一定要被催眠者願意配合,否則是不可能的。而且是通過語言暗示,或者某些潜意識訊息。沒有可能接近一個人便會被催眠。”

她搖搖頭: “那只是主流對催眠的瞭解。你知道現代催眠術的起源嗎?催眠最初被稱爲Mesmerism18世紀時一個奧地利醫生Mesmer(麥斯梅爾)相信存在某種叫animal magnetism(生物磁能)的能量,可以治療疾病,大概類似我們中國人說的氣吧。他在巴黎行醫,治療了很多人。由于實在太成功了,惹起當時醫學界不滿,結果被逼離開巴黎,默默渡過餘生。”

我說:“很可能是那些人根本在自我催眠。很多神棍也會用這一套,只要裝模作樣自己忍著不笑,願意相信、願意被催眠的人便會自我進入催眠狀態,在放鬆的狀態下,加上堅定的信念,有時確實會産生奇迹般的治療效果。而且遇上你這樣有吸引力的女人,任何男人都願意被催眠啊。”

她隔著台伸手過來輕輕掌我的嘴:“年輕人,不要學得油腔滑調。”

我扮了一個忍痛認錯的鬼臉。她笑得像古埃及人蓋金字塔時頭上的神話星空。

她又收起笑靨,帶點凝重說:“Mesmer的情况可能真是這樣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的確確有能力催人入眠,20年來這一直主宰了我的生命路向。而且還不止如此。”

她又停下來,像在組織適當的用詞,才說下去:

 “其實你說的催眠和我的能力有點不同。你所理解的催眠,只是和潜意識溝通的方法。一般說的催眠只是籠統的說法,所謂催眠狀態,不一定要睡著,反而大部份時間是很清醒的。可是我却可以令人進入睡眠狀態。而且在我的能力中,睡眠不是重點,最重要是夢。更準確的說法,我不是把人催眠,而應該說是『催夢』。”

她越說越離奇了。再晦澀的哲學都無法嚇怕我。可是在她面前,我的理解力只好舉旗投降。女人比海德格爾的哲學還要難理解。

老闆又走過來問菜弄得怎樣,我們衷心盛贊。“可以接著上菜嗎?”他問。我們都稱好。

她一邊看我吃得津津有味,一邊說:“我後來回想,也許爸爸媽媽早已察覺到我這種能力。他們一定已經很小心。又或者那個時候我的能力幷不强。如果那天我不把他們硬拉進夢裏,他們不會出事。把人拉進夢裏,那是意外早熟的第一次。我要到青春期,這『催夢』力才成熟。意外之後幾年我才發現自己有這種能力,而且慢慢學會掌握。第二次把人帶進夢裏是11歲。可是我第一次運用這能力,竟然把最親的人都送下黃泉。”

我有點混亂:“對不起,我跟不上。你是說你主動令他們睡著?”我一直以爲她說 “把人拉進夢裏”只是修辭手法,說的是不自覺令人昏沉入睡。

她說得斬釘截鐵:“不僅是令他們昏睡,而是把他們帶進我的夢裏。

我恍若給突如其來的雷聲嚇呆了,下顎陲落,露出口裏的食物,那副尊容一定是很滑稽。

 “令人昏睡”沒有大不了,在我的大學裏有這種能力的教授滿街都是,隨便掉下一塊隕石,也可以壓傷幾十個,不信你去聽聽他們講課。可是“把人帶進自己夢裏”,却委實不可思議。

 “慢著!你說『把人帶進夢裏』,不僅是打個比喻?”

 “不是,是指實實在在把人帶入我的夢境裏。我的夢境裏發生什麽事,他們也會有同樣的經歷。

除了母羊的禁忌之外,這是我聽過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x                      x                      x                      x

“那天我把弟弟帶進夢裏,然後又硬把爸爸媽媽也拉進夢裏,才會發生車禍。”

我不禁要重新打量眼前這女人。她是否飽受家人盡喪之痛,在悲傷中幻想了這樣荒誕的事來自我折磨?

她看我眉頭深鎖不發一言,明白我的疑惑:“這確實很難令人相信。我也是第一次告訴其它人。其實上一次,你是在我的夢裏。那小女孩,在我的夢裏出現。”

 “你是說:那兩個男人和那個小女孩都只是我的夢?!”

 “不是你的夢,是我的夢。”她立即修正。

不可能的,那兩個奇怪男人我還可以相信是夢,可是那個小女孩不可能只是夢!一切的感情和感覺都是那麽深刻!慢著,慢著,你是不想我再追問關于小女孩的事,所以編出這樣荒謬的故事來哄我,而且還要我相信自己是在經歷你的夢?

我有點恐慌:“怎麽可能?”

她却神態自若:“夢中的房子,只是我根據現實營造出來的形象。你有沒有發覺有什麽不同?”

我猛然想起:對!捕夢器。它一度消失了又再重現。

她笑笑說:“捕夢器是用來捕夢的,當然不可能在夢裏出現。”

我邊搖頭邊喃喃自語:“實在很難相信那只是一場夢。”想起小女孩在我懷裏熟睡,茸茸軟綿如初生生命燦然勃發的感覺,原來只是一場夢,我頓然失落。

過了一會我才稍稍平復:“說真的,和你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做夢,一切仿佛都不實在。反正我的生活也像是夢游。可是和那個小女孩一起的時候,反而是我近來感覺最實在的時刻。我很難相信一切只是虛幻。”

她說:“你覺得失落,是因爲你把夢視作虛幻。可是我見你的第一天已經說過:夢如果不比這現實更真實,起碼有同等的真實性。你在我夢裏經歷的,都幷非純粹的虛幻,他們都有特殊的真實性。譬如說那兩個男人,他們不是我虛構出來的,他們是實實在在的能量體,他們一直在追查我……”她欲言又止。

“至于那個女孩。有很多事情還有待我去搞清楚。可是聽你說後,我相信她是6歲的我。”

Oh! 我迷人的女郎,你是說我在你夢裏和6歲的你邂逅?如果連這我也相信,那麽你說窗外只是一張軟綿綿的床,我跳下去死不了,只會舒舒服服睡一覺,我也得相信而且要趕緊跳下去試試那溫柔。

 “我知道一下子你無法接受這麽多。可是這正正是我找你的原因。我們之間有某種特別的聯繫。你忘了《沙灘上的米羅》嗎?如果我的估計沒有錯,《沙灘上的米羅》是你的夢境。我被你帶進了你的夢境內。”

 ????????????????????????????????????!!!!!!!!!!!!!!!!!!!!!!!!!!!!!!!!!!!!!!!!!!!!!!!!!!!!”我無言以對。

她也不期待我可以說些什麽,接著說下去:“這對我來說也是不可异議的事情,因爲一直只有我把人帶進夢裏,又或者我偷偷走進人家的夢裏。被他人帶進夢境,還是第一次。開始的時候我以爲是自己的夢境。但是很快我終于明白:我是被動而且反復地遭帶進人家夢裏。所以我一直在尋找把我帶進夢裏的人。”

她想了一想又說:“只是很奇怪。你好像毫不知情。或者你把人帶進夢裏的能力剛剛蘇醒,連你自己也毫無覺知,好像6歲時候的我。”

然後她的面色變得非常凝重,把兩肘支在桌面上,雙拳虛合,眼裏閃出嚇人的光,像要說一件生死攸關的事:“而且更奇怪的是,最近進入夢境的時候,我開始留意到我的肉體在這個空間消失了。”

嚇?消失了?

“對,是暫時在這現實的世界裏消失了。我在夢裏的時候,能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肉體暫時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這麽多年來,我以爲對于夢的空間已經非常熟識,這突如其來的現象實在令我不知所措。”她明顯表現得有點緊張,停下來喝了一口水。

她的緊張令我也不禁緊張起來。雖然我只是見了她兩次,可是我能感到她是個充滿能量的女人,我不是說催人入夢這些荒誕不經的能力,而是在這現實世界裏,她也顯得充滿自信,有一股說不出的懾人力量。難以想像她也有驚惶失措的境况。

 “在夢的世界,我雖然說不上來去自如,但是大部份情况是在我控制的範圍之內,最起碼我對夢境可以一直保持覺知。可是每次我的肉體消失融入夢裏的時候,我會迷茫不知所措,甚至失去覺知,例如變成6歲的我,是我當下無法自控、無從覺知的情景,甚至事後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就好像普通人在做夢一樣不能自主。十幾年來,我享受夢境,更甚于享受這現實世界,可以說:我有一大半的生命是在夢的另一邊。可是我現在竟然變得有點害怕做夢。”

老闆見我們兩個人都無法吃完這一輪的菜,很緊張問是不是弄得不好。我們連忙安慰他說:不是,做得很好,只是吃得太飽了。于是他收拾好吃剩的東西。

 “可以上甜品嗎?”

 “急不及待。”她笑著說,兩眼閃著光芒。甜品永遠是女人的最佳情人。由期待到吃第一口,是最完美愛情的典範。只可惜這刹那一閃而逝,經濟學家所謂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utility(邊際效用遞减律)。如果這一刻真的可以是永恒,女人便再不需要男人這永遠不完美的情人了。

老闆走開後她又說:“我找你,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那天把你帶進夢裏,我的肉體又消失了,然後在你的面前變成6歲的自己。雖然還不清楚原因,可是起碼表明事情確實和你有關。

 “你要明白,像我們這些掌握了做夢竅門的人,可以憑意志主動在夢中變形。至于你們平常人,只會無意識不受控制被動變形。可是我把你帶進我的夢裏,自己竟然不自控地變成6歲的我。事態耐人尋味。”

她說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離奇,以致她每次說出一件新的事情,前一件本來顯得荒謬不堪的事都相對而言變得可信起來。譬如說她說會令身邊的人入睡,雖然不至于大話西游,起碼要抓破頭皮推想合乎科學的理由:例如她不自覺向人家的潜意識輸出一些訊息,又或者她的腦電波影響了其它人的腦電波,等等等等。到她說能够把人帶進自己的夢裏,我還在掙扎要不要信她時,催人入眠反而變成了無可質疑的前設事實。好了,到現在她竟然說做夢時身體會暫時消失,之前我還死不肯相信的拉人入夢,竟然又仿佛變成理所當然的現實。

天啊!我正一步一步墮進她的夢幻世界裏。

 “人怎可能因爲做夢而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其實我是對自己說,是我堅守現實世界的最後一道防綫。

 “對你來說不可思議,對我却是現實的一部份。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場車禍中,我一定也曾經消失了。也許是面對危難激發了我的潜能。否則如此嚴重的車禍,爲什麽只有我一個活下來?人們都說這是奇迹。車子撞成一堆廢鐵,我被拋出車外,躺在外面,竟然沒有一點傷,連瘀痕也沒有。後來有一個修女說是因爲一位天使飛過,把我抱出車外,放在地上。我問她爲什麽天使不把爸爸媽媽弟弟一起抱出來?她却啞口無言。”

我嘗試構想另一個較理性的原因:“或者是因爲你正在熟睡。你也曾經聽過『醉漢不傷』吧?很多時候全車人都死了,只有爛醉如泥的酒鬼活下來。據說印度有一個更誇張的例子。一列火車出軌,整卡車厢裏的乘客死的死傷的傷,只有一個酒鬼徐徐睡來,揉揉眼,看見四周傷亡枕藉,才知道發生了嚴重意外。醉酒和熟睡一樣,身體完全放鬆了,所以不容易受傷。”

她沒有立即回應。不久老闆把甜品送上,我的是濃巧克力蛋糕。

她興奮得幾乎歡呼:“Viva(萬歲)﹗我們的mousquetaire(火槍手)來了。”

原來她的是crème brûlèe(焦糖燉蛋)。老闆點起厨用小火槍一燒,糕面燃起了藍焰,焦糖香味頓時傳來。老闆全神注視著糖的顔色變化,突然下令:“行了。”她立刻拿匙子利落敲下,燒焦的糖面“卡”的一聲,清脆裂開。喜歡吃這道甜品的人,最享受的似乎是這一剎那多于甜品本身。

她要我嘗一口。唔!果然特別,幷非只是一般的vanilla(香子蘭)、濃奶油和蛋黃,還透出brandy(白蘭地)酒香和淡淡肉豆蔻味,再加上冷的蛋香和熱焦糖,口感配合得恰到好處。我連忙點頭稱贊。

她又興奮地催促我品嘗那蛋糕。我下匙一挑,濃濃的巧克力滲出來。蛋糕和巧克力漿甫進口裏,一起溶化。軟滑的巧克力滲進蛋糕中,兩種質感互相襯托,在口中形成鮮明對比。她也老實不客氣掏了一大匙往口裏送,“唔”聲不絕,兩眼微閉,雙肩輕聳,泛紅的面頰輕輕搖晃。

老闆看我們吃得陶然若醉,十分高興,說要再送我們一個soufflé(蛋奶酥),但需要20分鐘來準備,她滿懷高興說多謝。老闆走後,她打了一個眼色,在桌下踢了我一脚:“這也是拜你的男性魅力所賜。”

我還能怎樣?于是只好自動投案,模仿那電眼萬人迷男明星,擠出招牌眼神。她又笑得連叫救命。

她回過氣來,再吃一口crème,又說:“其實你不相信也沒有關係,反正我找你幫忙,有責任把真相告訴你。至于信不信,你有自由。

 “不管怎樣,我成爲孤兒。父母留下一筆不多不少的遺産和保險金。我要回來寄居在一個親戚裏,那是我一生最難受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上中學,我回到英國念寄宿學校。

 “如果不是我開始探索夢的世界,寄宿學校的日子也可真難熬。最可憐是圍著我周圍的同學們,到了畢業那天也不明白爲什麽上課總會打瞌睡。所以,別埋怨我沒有預先提醒你啊:在我身邊,都會倒黴。”

我搞不清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我也真佩服你,在這種背景下長大,你還可以如此開朗。”

她笑了笑,又吃了一口,呆了一會兒,似乎是墮進回憶裏,然後說:“10歲快要生日的時候,我感到很悲哀,不斷回憶起以前爸爸媽媽每年和我慶祝生日的情况。我第一次想到要自殺。人的mind(所思所想)就是這樣,只要你有一個念頭,不管它是什麽,一旦你執著它,就像all hells break loose,自然無休無止涌出各種壞念頭,都說這是合情合理的想法,例如爸爸媽媽弟弟正在天堂等我,只等我一死啦,我一個人孤苦零仃還活下去幹啥?總之越想,越覺得:爲什麽不去死呢?死是最好的解脫。

 “或者真的有天堂,是媽媽和爸爸在那邊送給我一份生日禮物。就在執迷于自殺的念頭不能自拔之際,我偶然碰到一張書簽,很小的書簽,只有兩枚郵票的大小。上面是一張照片:一株孤獨的草,背景是快要沉下地平綫的血紅落日。印了一句話:成長,就是不理會所有的消沉。

 “我買了這小小的書簽給自己作爲10歲的生日禮物。從那天起我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麽事,我要好好活下去。無論有什麽打擊,我也會提醒自己:成長,就是不理會所有的消沉。這書簽我一直留到今天。

 在絕大部份的環境裏,我們無法選擇發生在身上的事情,可是在任何情况裏,我們都有權自由選擇自己的心境。我選擇活得高高興興,享受生命。”

我想一想媽媽、弟弟和老爸,心裏的滋味,比在這一餐嘗到的,還說不清,于是輕嘆:“能醫不自醫,你却10歲便會自我治療,真是天生的治療師。”

        她哈哈大笑:“那只是凑合謀生之計。反正我也沒有其它謀生技能。關于念書,我真是牛皮燈籠,一竅不通。我只是發現了精通做夢的好處。只要把課本的資料放進夢裏,考試的時候,需要什麽,立刻走進夢裏,便可以搬字過紙。結果嘛,一直混得不錯,連Oxford(牛津大學)也給我獎學金。可是我受够了英國,很想換一個環境在另一個國家生活。于是我渡過大西洋,進了對岸的一所名牌大學。

 “開始的時候選讀心理學,因爲我想研究夢。可是念了不够幾個月便受不了。于是下個學年又轉去念文學和文化研究。又熬了幾個月,結論是:小學中學的教育法已經是扼殺青春,再這樣念大學簡直是浪費生命,所以索性退學。當然,其中一個原因是我不喜歡美國。

 “繞了半個地球回來,前路茫茫。遺産和保險金差不多花光了,想到應該做一點工作。可是我沒有學位,沒有技能,惟一的長處便是做夢和把人家帶進夢裏,順理成章當了心理咨詢師。

 “其實我當治療師也是蠻搞笑的。我不通人情世故,直腸直肚,溝通技巧差劣得准會令NLP的人蹙著眉搖頭嘆息。我也很少研究什麽精神分析。惟一會做的,便是把client(咨詢客戶)送進他們的夢裏。其實在夢裏,我也不需要做什麽。我只是領著他們在夢花園裏游啊游,轉啊轉。很多時候,他們會自己發現很深刻的insight(洞見)。我覺得與其說我在搞心理咨詢,還不如說是dreamland travel agent(夢境旅游代理)

 “潜意識有很頑固的地方,是很多病態的根源,可是每個人的潜意識裏都蘊藏著很大的智慧,視乎你選擇聽那一邊,依從那一邊。”

我想起上一次她說過:捕夢器,正是提醒我們選擇正面的念頭。

她把crème吃光才又說:“我要吃了好多好多甜品,還有嘗了許多許多苦頭,才領悟到:人生的最大智慧,便是懂得選擇什麽時候聽自己腦袋裏的聲音,什麽時候不去理會它。

 “有些時候你要對自己的意念認真,可是大部份時候,你要懂得對腦內喋喋不休的念頭置之一笑。你不是你腦袋裏的念頭。你有自由超越它們。你也不等同你的mind。你要學習做它的主人,而不是一生被它牽著鼻走做奴隸。”

老闆終于把熱哄哄、皮球般大的soufflé送上來。她雀躍不已。蛋榚表面烤得金黃明亮,她趕緊用匙子掏出一小塊,蒸氣猛然從缺口噴出,正是法文soufflé(吹氣)的意思。我也試了一口。外層香脆,中層松化,內層軟滑。做這一道甜品的關鍵是時間。如果過早出爐,內層沒有熟透;如果過遲,外層便會燒焦。老闆控制的火候剛剛好。

        看她吃得陶然,我問:“你很喜歡法國菜嗎?”

        她嘴裏還是含著匙子:“其實在歐洲,最好的美食,是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那是很metropolitan(國際大都會化)的城市,確實是歐洲的中心,可惜太沒有性格了。當然布魯塞爾人也蠻委屈的,無論他們幹得怎樣出色,也永遠只能做巴黎的影子。人家永遠視他們爲二流的巴黎。即使比利時出了Antwerp Six(安特衛普六君子),世界時裝的首都也始終是巴黎。”

她嚏之以鼻:“巴黎,人家說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我却不敢恭維,滿街是狗屎,靠幾百年老掉牙的本錢來混日子。巴黎人,如果你不認識他們的話,可說是世界上最討厭的人。巴黎人都是極度自我主義的bastard(雜種)。當然,認識了他們,你又會蠻欣賞,正因爲他們是bastard。我喜歡有個性的雜種。可惜自從有了廸斯尼樂園,真正的Parisian(巴黎人)已經越來越罕見,這一代的法國青年,喝美式文化的奶長大,都徹頭徹尾變成毫無個性品味的美國仔。”

她聳聳肩:“反正我好歹在巴黎呆了幾年。”

吃完甜品,我們在喝expresso。我已經困得無法撑開眼皮,她却滿懷心事一直沉默不語好長時間。

她突然斬釘截鐵:“算了,今晚我們還是不要一起入夢。”我被她嚇得驟然清醒。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需要時間想一想,聆聽自己的直覺,看看能否在夢看到sign(徵兆)。但是無論如何,你可以信任我嗎?”

        既然身陷夢中,哪可以不信任呢?
 
就這樣,我生平最冗長最迷離的晚餐終于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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