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

19  欲望的蘑菇堆與兩個太陽的日蝕

怪氣男生:出走前154

        
埋葬了啤酒可樂罐回來,接到夢女郎的電話。

        沒見她十多天,聽到夢女郎的聲音,一陣莫名的溫暖湧現,我關心的問她是否平安。我一直擔心兩個男人對她不利。她說還好,然後問可不可以下午見面。非常樂意,我說。
 
        晤面的地方是舊市中心購物區裏一座新蓋巨型大厦。這一帶附近是半合法的紅燈區。政府越來越不容忍利用法律漏洞經營色情場所,正大力打擊。地産商也看中這區的龐大利益,銳意重建。性和金錢,推動文明發展的兩大動力,在這一區扭動擺出艶俗的脚步,如街上塗上濃妝的性工作者。

        大厦屹立在密集的舊建築物群中,像蘑菇堆裏聳立的一棵參天巨樹。商場入口上淩空懸著一道巨大石塊砌成的外墻,我生平從沒見過這麽龐大的墻,好像十幾座長城叠在一起。從幾十樓的酒店lounge往窗外投出視綫,可以眺望海港。
       
上次隨她入夢,已經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她顯得憔悴了。

我說看見她沒有事才放心。她微笑說謝謝,然後想了一會兒,才說:

“這10多天我一直在想應不應該再找你。我一直以爲只要他們抓不著我,就會沒事,想不到他們竟然會把你抓回去。當然,他們辦事要依循守則,不能傷害你。可是牽連了你,對你實在太不公平。”

我安慰她:“只要能幫你,我不會介意。而且他們也沒有對我做什麽啊。”

她抓一抓我的手說謝謝,然後說:“其實第一次他們能够立即找來,我已經覺得事情不簡單。那次我要過一個月才再找你,除了因爲工作,最主要是找一個人,他是個天才橫溢的dream hacker,最精于隱藏自己。你知道,把人帶進自己的夢會發出特別的精神波,夢組織的agent就是靠偵查這能量波找來。那個人懂得怎樣干擾他們。我以爲已經掌握了方法,才再帶你進夢。沒想到他們還是能迅速找來。

“這兩個星期,我又飛去請教他。他也很驚訝,因爲一般的夢管理員沒有這麽厲害,更何况我從來未有幹過什麽壞事,他們沒有理由盯得這麽緊。”

我提起那個女主管,雖然我對夢一竅不通,也能感到她確實很不簡單。想到這一點,我們都陷入沉默中。

        我問她:“關于你的事,你有一點頭緒了嗎?”

        她嘆氣搖頭:“還沒有想通。”

        反而是我更關心:“那麽我重溫早已忘記多年,那個5歲時候的夢,又是什麽一回事?”

        她還是很泄氣的樣子 “我也搞不懂。我失去了知覺。這恰恰是最奇怪的事情,第一次是我變成6歲的我,第二次是你重溫5歲的夢。兩次我也失去了知覺。我只可以說:這一切跟我們的童年有關。我想過,會不會因爲我們都在童年失去至親?是不是類似的經驗把我們連結在一起?可是有相同經歷的人多的是,我想不過爲什麽特別是你。”

        我們又陷入苦苦思索中。

        而我心裏,還記挂著另一個問題。這些日子以來,有3件事情最讓我牽挂:第一:過份女孩消失了;第二:夢女郎的處境;而第三個是:女神究竟是誰?想起島上和她交合的經歷,不願意相信她也許會是女主管所雲的夢淫妖啊。

于是我鼓終于起勇氣一臉尷尬請教她:“夢中和人做愛,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她今天第一次現出輕鬆俏皮的笑容:“怎麽?在夢中有艶遇啦?”

我感到自己的臉熱紅燙燙:“不…其實…我也搞不清楚。”

        她揮一揮手:“不想講就甭講。我只可以談自己的經驗。我跟你說過,在這個現實的存在層面,我還是個『處女』。任何人和我有親密的接觸,都會倒頭昏睡,無可能跟我發生性關係。當然在夢中,我有豐富的性經驗。我也曾經有過喜歡的男生,可是在現實中,他們無法跟我做愛。于是我進入他們的夢裏和他們做愛。老實說,我喜歡夢中活動多于現實活動,自由度和可能性要大得多了。他們也得承認,那是很棒的經歷,完全超越現實的性愛。可是人就是這樣,總是執著于現實。

        “總之每一段關係都是無疾而終。我也不能怪他們,對我而言,夢跟現實有同樣的真實性。可是對他們來說,無論多美好的夢,也只是夢而已。或者說到底,沒有男人願意在他的女人身邊,永遠是昏昏迷迷。

        “我大概注定要孤獨一生。可是我不介意,夢是我生命中的生命,我的生命比人豐富了一倍,我不介意爲了她放弃一點東西。”

        聽她說到這裏,關于女神是純粹的幻象或是真有其人,我也不再追問下去。

        我們再陷入沉默中。這一次是她鼓起勇氣:

        “這兩個星期我反復試驗了好多次,把方法掌握得更熟練。夢管理員也一直沒有發現。你願不願意再和我入夢?希望能在不受干擾的情况下,讓我們一起把事情搞清楚。”

        其實事態發展至今,已經不僅僅是她的私事,我也很想知道隱藏在自己潜意識裏的很多事情。

        我們走到酒店大堂。她辦理登記手續,倒是我從來沒有試過和女人入住酒店,有點尷尬,彆扭地站在一邊。
 
        那是一間寬敞的套房,可以遙望海港。從高聳的酒店望出去,像是坐在一輛超巨型壓路機上,一路壓碎火柴盒般的舊建築,推倒殘骸填平海港,也填肥了地産商的腸。無可抵擋的城市發展巨輪。人們點點滴滴的文化記憶,都只配遭無情踐碎來爲它添加潤滑劑。

她說先洗個澡。我打開電視,在幾個音樂頻道之間轉來轉去,沒有喜歡的歌,也受不了喋喋不休的大堆廢話,沒多久便關掉電視。然後腦裏閃過一連串畫面,回想和這3個女人一起發生的事情,它們之間究竟有沒有連貫的意義?而我的生命又究竟是否有連貫的意義?

        她換上浴袍,頭髮也吹幹了。他叫我也洗個澡。我換上浴袍出去後,她已躺在床上。雖然已經是第3次和她同床共寢,我還是一臉尷尬。

        她看穿我的尷尬,笑說:“怎麽啦?老夫老妻,還不好意思?”

        我看見她的枕邊放了一個東西,由金屬和水晶製成。上面劃了一些符號,好像中世紀的talisman(護身符)

        她解釋:“這是dream hacker朋友給我的,他說可以幫助我更好掩藏夢的能量波。”

        我又是仰臥,她靠過來貼著我。
 
        我問:“怎樣可以知道自己進入夢而不是胡裏胡塗滑進去?”

        她低聲說:“最重要是保持覺知,觀照自己的意識狀態。你可以試一試把注意力集中在眉心的前方,如果看見白光,引導它繞過頭頂下降至心的後面,把注意力輕輕地放在那裏。”說著她用手輕輕覆蓋我的心窩中間。

“注意千萬別緊張,如果進入睡眠狀態你還能保持覺知,會浮在一團紫光中。這表示離開夢界不遠了。”

        我下决心,這一次要觀照墮進夢的整個過程。我抵住了她溫暖軟柔的身體貼近的肉感誘惑,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意識狀態上。這一次她穿厚浴袍,所以赤裸的感覺和想像也比前兩次稍爲隔涉。開始我還能集中注意力,可是很快便墮進雜念的洪流中,綫性的時間感覺好像雨過後的檐前水滴,變得斷續,最後一個念頭依稀是:不知過份女孩在哪里,如果我也能進入她的夢……

        身體的感覺連同意識一道消失了不知多久,再恢復意識,只感覺到身邊軟柔的女性肉體。心裏想: “怎麽還沒有睡著?”感到旁邊的胴體輕輕伏在我身上,豐滿的唇吻在我的唇上,我懷惑:“是她?是女神?還是過份女孩進入了我的夢?”

        我張開眼。都不是,是上次的夢裏,和我一起狂奔的女人。我還是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感受那滿懷愛的眼神和微笑,才明白:她不是一個形象,或者根本就沒有形象,而只是一種感覺,源于很深很深的愛比我的生命還要深的愛結晶出來的感覺。

        我好想問:你是誰?

        她沒有說什麽。或者她根本沒有語言。或者她就是愛,愛是沒有語言的!

        我感到整個心窩像黃油一樣融化酥軟。心中空蕩蕩的,强烈的能量變得熾熱,仿佛可見翠綠耀目的光向八方幅射,如創造宇宙的大爆炸。這感覺讓我不知所措,好想好想哭,又覺得好幸福,茫茫然像肉體存在的邊界向宇宙八方消融。

        我的心在吶喊:我們要逃避誰?愛要逃避什麽?

        雖然還看不清她的臉,却漸漸能看見身體。她的腹部膨脹,明顯是懷了孕。明亮的白光從胎中射出來,肚皮如琉璃般通透。女人身體的其它部份消融在彩色的光中。很純淨、很通透的彩光,我從未曾在現實中見過這樣純淨的光。
 
        這是否正是孕育生命的光?愛孕育了生命,然而爲何我們的生命,却總是一段段背叛愛的過程?

        腹部變成一團光,中間隱約可見小孩。奇怪不是胎兒,而是一個小女孩。

        光漸退却,是衣櫃裏的小女孩!我在夢女郎的第一個夢中不期而遇邂逅的小女孩。

        圍繞她的光消退了。四周的空間也現出形態。我們處身的地方大概有半個網球場大,整個空間宛如被一張天羅地網包圍著。雖然看不見,却能感受那股能量,甚至隱隱有點壓逼感。
 
        小女孩四處張望,似乎和我一樣是處身陌生的地方。
 
        四周開始出現飄忽不定的景象,首先是第一次入夢時夢女郎的家。然而不完整地浮現閃爍了幾秒鐘,又出了第二夢的枯山水。禪園景觀也沒有完全定形,又消失了。然後,然後是酒店的房間,我看見自己一個人睡在床上!

        我嚇了一跳,以爲自己死了,才 “醒覺”到正身處夢裏。然後房間消失了,再飛快接連現出很多我不熟識的地方和場景,閃過的有幾幕仿佛是我認識的,例如11歲寫著“我要出走”的睡房、媽媽的靈堂、我和過份女孩幷肩坐在大學黃昏的泳池旁……

        我聽說過,人死前,一生的所有情景會迅速在眼前展現。夢,大概比任何事情更貼近死亡。

        小女孩的臉也似乎在變,夢女郎以至女神的面容在她的臉上搖搖晃晃。

        她也看我看得入了神,似乎我的容貌也有吸引她注意力的异樣變化。

        沒留神小女孩的身後突然閃出一個黑影。
 
        是矮個子男人!我嚇得向小女孩高呼:“糟了!快跑”
 
        小女孩一臉驚愕,矮個子已從後迅速抱起她。瞬間,她的手腕上被扣上手銬。

        我正想撲前,却被身後的一股力量縛著,動彈不能。

        是高個子,他手裏拿著夢女郎入夢前放在枕頭上的護身符:
 
        “竟然懂得用這東西來干擾我們。”說完把它擲在地上,用脚踏爛。

        高個子說得得意洋洋:“幸好還能接收這小子身上追踪器發出的訊號。”
 
        我猛然醒起被攝進女主管的眼神裏所發生的事情。一定是那個時候,她在我的身上放下了追踪器。是我的錯,我怕尷尬沒有告訴夢女郎,令她沒防範。
 
        我不斷掙扎怒吼:“放開我,你這傢伙!”可是完全無法脫身。
 
        扣上手銬的小女孩變得瘓軟,被矮個子從頸後抓著,像個布袋娃娃。

矮個子向小女孩說:“把他送回去,讓他醒來吧。他自己沒有能力醒來。我們不能保證你會被扣留多長時間。他不像妳。他還有一個軀殼留在現實的世界裏。你也不想他像植物人那樣在那邊一直沉睡。反正這件事情和他沒有關係。”

矮個子說:“我給你鬆開一點,你把他送回去吧!”

高個子對我說:“你啊。你給自己一點意識,集中注意力,對自己說:我要醒來。行嗎?”

“不!不要!”我對小女孩說。

她看著我,眼裏流出一絲憂挹,點點頭。

“不!不要聽他們!別屈服!不要把我送回去!”我用力掙扎,可是高個子把我捉得更緊。

“告訴我可以怎樣做?我們怎樣可以離開?”我對小女孩高聲說。

“你沒有這個能力。在夢界隨意活動,需要很高天份或者長時間嚴格訓練。你還沒有能力控制夢。”矮個子說。

“救命啊!有沒有人聽到!救救我們!”我歇斯底里高叫。

“他真會擾人清夢。”高個子嘴角露出鄙夷的獰笑。

忽然有什麽吸引了小女孩和兩個男人的注意力,他們同時靜止不動專注某方。冷不防整個空間突如其來劇烈震動一下。仿佛駛動的火車厢,和另一輛火車猛然碰撞,我和小女孩都跌得滾在地上。兩個男人踉蹌半步勉强保持平衡沒有跌倒。大家都忘記了對立,同樣滿臉詫异,小心觀望周圍的空間。

        整個空間好像漸漸融化。周圍的景觀慢得飄渺不定,宛如沙漠中遠方浮現沙丘和駝隊的情景,搞不清是真實還是蜃樓。

我給剛才地震般的猛烈震動嚇了一大跳,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這時我和小女孩很接近,她就在我一大步以外。我望一望她,她給我打了一個眼神,暗示我向某處望。我跟隨她眼神的方向望去,最初沒有看到什麽。我再轉瞬望她,她還是給我打那個眼色。于是我朝那個方向定神看,果然注意到就在我們大約兩米以外,在浮動不定的空間上,露出了一條直立狹隘的浮光,好像利劍劃破空間,剩下一道浮動的光痕。
        
我立即再轉過來望她,她用暗勁向我點一點頭。我有幾秒鐘頭腦空白一片,不知要怎樣做,然後忽然想到:那是一個出口!

        于是我趁兩個男人還未把注意放回我們身上,立刻撲前去把小女孩抱起來。高矮個子同時被我的突然舉動吸引過來。我抱著她向那一縫浮光俯衝過去。

x                      x                      x                      x

        有好一段空白的間隔我仿佛失掉了意識,我只能感覺自己抱著小女孩輕柔的身軀,然後才感到我們正在高速飈移。感覺很奇怪,雖然感到自己在快速移動,可是完全沒有方向感,不知是往哪方飈去。四周一片漆黑,就好像我們超越光速,周圍的光都追不上來,往後掉進宇宙的背景虛無裏。

        到我的意識碎片能够重新組合起來,我們已處身在另一個空間裏。

        四周似乎是公園,一邊是小叢林,另一邊貼著一條高速公路,似乎是歐美的公路。遠處有一個兒童游樂場,可以望到秋千滑梯等,然而空蕩蕩不見一人。頭上是廣闊青藍的晴空。某種似曾相識之感油然而生,我動員所有記憶,也沒有印象曾經來過這裏,更何况我沒有多少在外國的記憶。我注意到公路靠近公園之處停泊了一輛殘舊的轎車,仿佛已停泊在那裏很多年。
 
        小女孩在我懷裏突然瑟縮起來,有點顫動。我才醒起來,立即緊張地四周探望那兩個男人是否在附近。幸好沒有發現他們。
 
        然而小女孩還是很緊張地瑟縮在我的懷裏。我安慰她說:

        “沒事的,他們不在。”也是安慰自己。

        可是她的緊張似乎幷非爲兩個男人。她在我的懷裏眼有懼色盯著那舊轎車。我沒有空去追問她,因爲在不遠處,有一個少年向我們大步走過來。

我頓時緊張起來。少年大約15歲,面容清秀,臉龐已經褪去孩子的圓嫩,透出成年人的鮮明綫條,然而還保持兒童獨特的幼細。

“你們是誰?”少年走到我們身邊時問。

情况突變,一時間我也想不到怎樣解釋。可是既然他這樣問,起碼表明他不是和兩個男人同一夥。我的神經稍稍放鬆了。

“唔。你們是獨立的能量體。”少年看著我們自言自語,像在打量猫頭虎身魚鰭猪尾的稀奇生物品種。

“你們爲什麽能進入我的夢?而且還可以改變我的夢境。”他兩手攤開掌心向上微微轉腰,抬頭到處張望:“這公園有很特別的能量,深刻的情緒,但是又很混雜,好像是幾個人的回憶和情緒交織混雜在一起。”

“我們……”我未能確定是否已脫險,猶有餘悸,結結巴巴,更何况幷不理解他說的話:“我……在她的夢裏面……出了一點事。”

“哦?這是她的夢?你在她的夢裏。她的氣色不太好……”他注意到小女孩腕上的手銬。“看來是我和她的夢碰撞交接在一起了。我剛才聽到有人叫救命,心念一動,我的夢空間便和她的夢碰上了。剛才在你們的空間裏是不是也一樣震動得很厲害?
 
“真特別。我從來沒有試過和他人的夢撞在一起。以前充其量只有在遠處感到人家的夢滑過。”他顯得有點興奮。

“啊。這更奇怪,”他低頭轉腰到處打量自己的身體:“碰撞之後,我一直在變小。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只有十多歲?”。

說的正是,第一眼看他時,還是個15歲的少年,現在看起來只有12歲左右。

他繼續說:“有些很特別的能量在影響著我,像是某些回憶,甚至在改變我的顯現形態。我很久很久未有試過在夢中被動變形了。”他的神情像孩子在研究新奇的現象。

“他們在這裏。”整個空間突然響起矮個子的聲音,是我生平聽過最奇怪的聲音。很低沉的聲音,却完全沒有方向感,仿佛是漫彌在整個空間裏振蕩,好像我們困在音箱裏面聽到的。

“他們是誰?”少年問。

“他們是來捉她的。”我焦急地說。

他抬頭看看遠處然後說:“他們快要找到來了。”少年看一看小女孩腕上的手銬:“這手銬令她無法醒來,而且還發出特別的能量波,他們可以追尋訊號的來源找到她。”

少年嘗試拉斷手銬,可是儘管咬緊牙關用力試了幾次也拉不開。他呼了一口氣:“這團能量縛得很緊。看來要花一段時間才能解開它。”

“快帶她走,不能讓他們捉到她。”我說。

“把你們一起帶走,我不能跑得多遠。”他猶豫地說。“而且最大的問題在你身上,我能感覺到,有一個能力很强的人在你身上放了追踪器,你只要在她的夢裏,便會發出很强的訊號。”

“帶她走吧!我沒有關係。”我連忙說。

“她現在沒有能力讓你醒過來。你自己能醒來嗎?”他問。

“行!”我使勁點頭。

他說:“不是你想像那麽簡單。我把她帶走,你立即跌出她的夢,沒有她的夢包裹著,你會墮進宇宙的夢裏飄浮。他們要是一心捉她,未必會管你。你不熟識夢界,又不懂得集中能量,會像不懂游泳的人墮進大洪流裏一樣危險。”

“我行的!讓他們捉到,她更危險!”我堅决說。

忽然有一把氣若游絲的虛弱聲音在周圍的空間震蕩:“算了罷。把我交給他們吧。不能讓他冒險。”是她的聲音。

“不行!我能醒過來,我已經掌握了竅門,相信我吧!”我大聲抗議。

“沒有時間爭論了。他們來了。”他望一望遠處,不知從那裏拿出一條跟小女孩腕上一模一樣的手銬,替我扣上。

“這個很快會消失,可以干擾他們,拖延一點時間。”他急速地說:“聽清楚:集中全部意志力在心以下的腹部,用盡所有注意力嘗試重新感覺自己在現實裏睡的身體,不斷提醒自己要醒來。記著:別理會任何意象和情緒,什麽情景出現都別管它。如果真的怎樣也無法醒來,盯著那個秋千,不要讓它消失,擺脫他們後我會回來。如果這夢境變了,我便無法找到你。”臨走時他再慎重說一句:“最好還是用盡意志讓自己醒來!”

他拖著小女孩的手,漸漸跑遠,忽然回過頭來,對我揮一揮手:“再見。”

我看著他們手拖手跑著的背影遠去。只是一瞬間,很厲害的悲哀打進我心底涌出來,好像胸窩忽然打出了一口井水嘩啦嘩啦往上噴,再像雨般落下。理智還來不及反應,哀傷已經完全把我徹頭徹尾籠罩起來。

情緒原來比記憶來得要快,像烟花先見光然後才聽到隆隆聲。我現在才意識到:他們的遠去讓我驟然想起弟弟跌死的那天。此情此景,正是我拖著弟弟跑到公園去玩。少年回過頭來的情景,像棒球棒打在我的頭上,一道白光閃亮穿破我整個意識:那是弟弟向我的最後揮手。

我霎時被可怕的悲哀緊緊纏縛著,動彈不得,整個人癱倒蹲在地上,不受控制全身在顫抖。我此時能深深體會嚴重抑鬱症病人的無助感。

        我甚至沒有留意兩個男人已經站在旁邊。
 
“呸!給他騙了。”高個子握著拳頭好像想揮出去。

“那人能量很强,也非常聰明。”矮個子却保持平靜。

“又一個難纏的傢伙。”高個子望著遠方說。“能收到訊號嗎?”

“還是受干擾。”矮個子手裏拿著個什麽儀器的東西。

高個子粗暴地抓起我的腕用力一拉,手銬便消失了。

“發現他們了。”矮個子看看我:“怎樣處理他?”。

“先別管他。帶著他我們趕不上。”

“留下他會不會違反守則?”

“先去找她。找著她,再回來送他回去。”

“可是他已經不在她的夢裏。再回來時也許不知飄到哪兒。他可能永遠無法醒來,甚至在夢中猝死。”

高個子一手叉腰俯首向蹲在地上我狠狠說:“小子你真麻煩。我早已經警告你,不要跟這幫人混在一起,對你沒有好處。你偏偏自作孽。”

矮個子問:“有沒有帶給普通人的追踪器?”

高個子說:“怎想到那東西會有用?”

矮個子蹲下來好心地對我說:“可以的話,用盡所有意志令自己醒來。如果你真的無法醒來,”接著在地上用手指畫了一個符號,“盯著它,不要讓它消失。我們抓著他們後回頭或許能找到你。你現在只能靠自己。不要陷入噩夢。”

高個子已經走遠了幾步:“他已經陷入噩夢了。走吧!趁手銬還發出訊號。”

兩個人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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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遺弃在宇宙不知哪個角落的夢裏。一個完全荒凉孤寂的國度,沒有任何活躍的氣息。我感到有生氣的存在都消失了,四周的景物只是虛幻的假像。我從未處身這樣可怕的孤寂中。
 
我自小無懼孤獨。孤獨是守護我成長的惟一朋友。我是如此習慣孤獨,甚至可以說,我惟一感到自豪的優點,便是擅于孤獨自處。可是現在,被遺留在這荒凉的夢境裏,我才體會到什麽是真正煢然一身的絕對孤獨。
 
        以前在家中,我似是被世界遺弃的孤兒,可是我還能感到隔壁恍如陌路人的老爸的存在,再隔壁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再遠一點是和我毫無關係、命運却互相交織相錯的人們。原來無論我多孤獨,還是和很多人連結在一起。

        可是在這茫茫的虛無之境中,在這創世前的孤寂中,我第一次感到孤獨的可怕。我甚至能體會神的可憐心情。也許神正是害怕這絕對的孤獨,才去創造世界。祂寧願忍受天使的背叛,人的墮落腐敗,一連串無休止的拙敗和無能感,也不願面對這孤寂。

我一直有點恐懼在海裏游泳。浮游在海面,總難擺脫這想法:有什麽東西會突然從下面浮出來把我吞噬。可是如今飄浮在這虛無的汪洋裏,我寧願脚下出現一條大白鯊。起碼被它吃掉前,我知道自己幷不孤獨。

        在悲哀和孤獨雙重夾擊下,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原來人的意識是靠周圍存在的夥伴才能拼合一起。獨守絕對的虛無,我的意識隨時四分五裂。

奇怪我忽然注意到:路旁的舊轎車不見了。我後來才想通:這情景既是我的記憶,也是小女孩的記憶。此情此景結合了兩人的雙重悲哀,彙集成一股强大的情緒能量。我真佩服少年的洞察力。
 
        我猛然記起少年慎重的忠告:用盡意志讓自己醒來!

        我一邊依從他的方法集中意志,一邊喃喃像在念咒語 “醒來,醒來,醒來……”。

        我開始能感到自己還睡著的身體,像擱在床上的大木塊,沉甸甸的,好像被幾個人壓著,動彈不得。這大概是人家常說的鬼壓身。我想立即在床上坐起來,好脫離這噩夢,却驚覺完全無法控制身體。除了感到身體像石塊般沉重外,我無法再和身體有任何聯繫。我用盡所有運動神經的力量,覺得大得足以把自己的骨頭扭碎,可是連手指頭也無法動一下。我像困在小人國裏,每一根毛都被小人們縛住了。
 
        我難以自控恐慌不已,就好像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棺材裏埋于6呎地下。現在這肉體正是埋著我的一口石棺椁,我拼命使盡所有的勁,還是無法推動這陌生的身體。我仿佛看到魔女Medusa長滿蛇發的猙獰面孔。我的身體已經徹底變成石頭。
 
        一邊是荒凉無邊的孤夢,一邊是困逼如囚籠的石棺,兩邊也是絕境。

        我剎那間感到絕望,放鬆了神經,現實身體的感覺便消失了。我又回到那荒凉的公園。惟一可感寬慰的是:比起困在地底石棺的感覺,這裏起碼要開闊一點。無法醒來,應該怎辦?我半趴半蹲在地上,忽然注意剛才矮個子在地上劃的符號。我連忙盯著它,可是不久想到:如果少年回來找我,他們又憑這符號找到來,豈非讓少年身陷險境?

于是我伸手往地上一掃,把符號抹掉。改爲抬頭盯著遠處的千秋。剛才的藍天白雲已經消失,變爲陰霾壓頂,黑沉沉的壓逼感讓人透不過氣來。我盯了一會兒,秋千忽然擺動起來,前後搖晃。我記得曾經看過一個在網上流通的片段,那只是拍攝著公園裏的一個秋千,忽然間,秋千開始擺動起來,正正像現在一樣。我從來不害怕什麽鬼神,可是看著計算機屏幕,有一剎那,確是不寒而栗。

        天地孤寂,陰風颼颼,讓我感到最可怕的情境出現了:在秋千的不邊處,有一個小孩正在攀上鐵架子。我心裏大叫:是弟弟!不!他快要掉下來!我要救他!

        我用盡所有氣力撑起癱軟的身體,想向弟弟那邊飛奔過去,可是根本無法跑動。整個身體沉重癱軟,我只能竭力在地上緩緩像一條可憐的蟲往前爬。看著遠處的小孩背影,我焦急欲哭,可是拼了命也只能拖著沉重的身體在地上掙扎慢爬。我聽到自己大叫:如果有神的話,請讓我跑去接著他吧!你用一切方法懲罰我吧,只要讓我接著他!

        神給我的答復是:小孩從鐵架的頂上掉下來。從架頂到地上只消一瞬間,却仿佛是永恒的慢鏡。我在尖叫:不要!不要!我感到心裏炸開了一個大孔。我從大孔裏大聲向外哭叫,仿佛要讓整個宇宙都聽到我的呼叫。

        再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跪在小孩的前面。他倒在鮮紅如火的血潭裏。我抱起他的頭,可是只見血流披面,完全無法看清他的面容,我嘗試抹去血看清楚他,可是血一直如泉水流出。他像個泄氣的球,漸漸萎縮乾癟,直至仿佛所有骨肉也消溶了,只剩一團皮,在我手裏像是水中打撈出一團血紅的水母。悲戚在我的心窩像一連串不間斷的核爆。我要狠狠咬緊牙齦來對抗心裏轟轟炸出來的傷痛。而讓我最傷心的是:我竟然已無法記起弟弟的容貌。

這捶心的悲慟使我再次感覺到正在沉睡的身體。我知道這是夢,我清楚這不過是夢,但是天啊!我無法醒來,未能壓抑悲痛。如果真有地獄的話,這就是地獄了!

消失吧!讓這一切消失吧!我甚至不要再醒來,讓一切消失吧!

x                      x                      x                      x

         眼簾外一片白,天地麻木不仁的那種白。

        我倒在悲慟過後的癱瘓裏。我不想睜開眼睛,我不願看外面的夢魘,我不想看覆裹那僵如石棺的身體的漆黑。我寧願躺臥在這死寂的亮白裏,直到永恒也枯萎。

如果不是一張聲音,我願意這就是永恒。

一張溫柔的女聲輕輕呼喚:“孩子。”

“誰?”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張開夢眼,我正處身在一所醫院裏。四周是蒼凉的白。我甚至能嗅到消毒藥水的氣味,以及無論多麽濃郁的藥水也掩蓋不了的死亡氣息。我坐在長長的走廊裏,兩邊延伸仿佛看不見盡頭。每隔數米可見一張門,旁邊都有一排椅。

“我的孩子。”輕柔飄渺的女聲就在不遠處。

是媽媽!是媽媽的聲音!一把忘了十多年,從未試過蕩入我夢的聲音。

我戰戰兢兢走進病房裏。內面也是一片慘白。病床放在正中央,床上半躺著一個女人。

是媽媽吧?爸爸從不曾給我任何媽媽的照片,我是有時悄悄在爸爸的房間裏偷看相簿,才認出一張陌生的臉。老實說,我無注確實辨認眼前女人的容貌就是媽媽。只是夢裏自以爲是的記憶比褪色的現實更令人願意相信。

        她穿著一件白長袍,臉色更蒼白,病容憔悴,夾雜斑白銀絲的直發長幾及腰。死亡,能否阻止一個人衰老?記憶,是不是也會衰老?

她嘴角帶著慈祥的微笑。多陌生的慈祥,抑或是這慈祥的陌生打動了我?
 
她輕輕揮手示我走過去。我走前坐在床邊。她伸手撫摸我的臉。

“我的好孩子,來吃奶吧。”她慢慢解開胸前的鈕扣,把衣襟向兩邊拉開。

露出是瘦削的身軀,死白如蠟,肋骨像大地山巒起伏。我沒有見到預期的乳房,關于曾經哺育我的她們,我的印象已經比被隔斷的現實還要淡薄。沒有了。乳房沒有了。兩邊的乳房都被割去,剩下兩條長長的疤痕,垂直劃過橫亘山脉,像是隕星劃過地殼留下的盤古傷疤。

奇怪我沒有驚訝,反而很平靜地把面貼在她的懷裏。她把我抱著,好像已經枯竭的地球還盡最後一口氣滋育人類。有人說母親的肉體是我們最原初的記憶,人生以後的所有記憶都與她有聯繫。而此刻我已失掉了所有關于母性的記憶,我的人生記憶也四分五裂。我聽到心跳如唱一闕闕哀歌,我分不清是她還是我的心跳。我能感到她的胸膛濕透了,我搞不清是乳汁是我的熱泪抑或她淌的血。我能感到悲哀如巨潮澎湃,可是我無法激動,像整個海洋的表面都平靜如鏡,所有海水綳緊蘊含一股恐怖的爆發力。我的心悶憋得絞痛。

這鬱鬱的痛把我扭得蜷曲,像要再縮進榨汁機般的冷酷子宮。我在咽鳴呻吟,不防鼻前猛然現出兩個小圓孔,兩道冷光狠狠射出來。灼得我嚇一跳縮開面孔。女人瘦骨嶙峋的胸部,變成了一張男人的臉,一張充滿憤怨的面孔。是爸爸的臉!

他透出的怨氣令我不得不後向站起來。女人的臉龐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慘白。她整個身體的輪廓漸漸模糊,胸部上的臉愈加清晰浮現,最後老爸整個人跳了出來。女人連同整個病房溶化,蒼白的亮光褪去,剩下老爸一雙怒目瞪視,在幽暗中炯炯發亮。

“你這畜生﹗你害死他們,我把你宰了。”他狂叫著向我猛撲來。
 
        我冷不防脖子被他用力叉住。剛才心裏已憋著一股沉鬱的悶勁,再加上現在難以喘氣,由咽喉到心窩像塞滿炸藥快要爆炸。

        “不是我的錯!”我心裏狂呼,可是喉頭被捏著不能發聲。

        “孽種!你害死他們!”令我最感恐怖的不是窒息,而是老爸貫注在兩手中的全部仇恨,像利齒咬緊我的脖子。

        “不是我﹗”

        “死的爲什麽不是你!”

        我多麽願意死的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苟且在這家庭活下去。我願意死的是我,換她們活下去。這幷非出于我對這個家的愛,而是我不想一生背負這筆債。然而一切像是命中注定。注定她們像彗星般美麗地劃過長空,留下我和老爸在地上的永恒戰爭。

        絕望中我本能地往前踢出一脚,我能感覺在床上的肉體也使勁淩空踼了一脚。整條腿沉重地整回床上。床的震蕩像海底的地震波傳遞進夢裏,整個空間都劇烈抖動。老爸給我踼了出去,四分五碎消失在虛空裏,只剩一雙怒目浮在空中,狠狠地瞪著我。像兩個太陽同時日全蝕,詭异幽黑的天空中現出兩輪日冕。

        我跪在地上嚎叫:

        “我沒有恨你!我從未曾恨你!爲什麽你要恨我?你給我生命就是爲了恨我嗎?”

我像孤狼發出凄厲悲凉的嘯嗥。所有太陽都熄滅了,所有恒星都粉碎了,我是這宇宙毀滅前踏著星塵灰燼游踱流浪的最後一隻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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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樣。家庭是我們的宿命。”

是她的聲音!我每天綣懷的過份女孩的聲音!
 
“你在哪里?”

“我在你的脚下。”

我猛然俯視,只見雙脚浮在灰白的虛空中,脚下只有一團黑影。

“你在哪兒?”

“我是你的黑影。”

我立即跪伏在地上探望。我仿佛站在一塊無窮大的鏡面上,鏡下是另一個平行的無限空間。在鏡裏面,我看見一個黑影。我仔細打量,的確是她的外形輪廓。然而又是在另一個平行空間裏我的影子。

“我看不見你的樣子。”

“你曾經看清楚過影子的容貌嗎?”

“怎會這樣?”
 
“我一直都是你在黑暗裏的影。我們有平行的命運軌迹,却永遠無法匯合。

我把臉貼在鏡面上,想看清楚她的臉,可是怎樣看也只是一團黑影。
 
“你困在裏面嗎?”

“在某個意義上,我是被困在自己的世界裏。但不用替我難過,我一直想以這種方式來活著:像個黑影在暗夜中無聲地飄過。”

“那怎麽辦?我以後不能再見到你嗎?”

“你以後不能再能看我的臉容。但是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我已經是你的影。在黑夜中,我會靜靜地溶入黑暗。在光明下,我提醒你黑暗的存在。”

我想抱起她,我想把她緊緊擁入懷裏。可是我們之間永遠隔著兩個空間的相接接口。我們多麽接近,却又那麽遙遠。

我們能以永不相見的方式深深地愛著對方嗎?

“我很迷茫啊!這沒有出路嗎?你像我一樣困在噩夢裏嗎?這是我的噩夢,還是你的噩夢?”

“沒有所謂分你的噩夢抑或是我的噩夢。生存,是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死亡讓我們短暫清醒,然而很快又要墮入另一個噩夢裏。

        “不,不要這樣。”我在低聲哽咽抽泣。我想抱著她,我想看清楚她的臉,我想吻她,我想給她溫暖。我使勁在抓鏡面,怎樣也無法哪怕弄出一道破痕。我絕望地握拳使勁敲打鏡面。

        “我要走了。Adieu。”她忽然說。

        然後我看見鏡裏面的黑影向前飄去。

        “不要!別走!”我驚慌高叫,連忙跑前追趕。我仿佛在一個完美光滑的水晶星球上奔跑,然而無論我走得多快,黑影永遠在我的前面。鏡面像冰封的世界,越來越濕滑,我跌跌碰碰,多次摔在鏡面上又趕緊爬起來追趕。可是黑影只有越來越遠。

        “不要走!不要走!”我絕望悲呼。
 
        我猛然摔倒在鏡面上,到勉力爬起來時,鏡裏驟然變成黑暗世界,我頭上還可看見幽幽暗光,像極光又像飄浮的游靈,可是鏡那邊毫無反光,像黑洞把最後一絲光也吞噬掉。我再無法看見黑影的踪迹。我焦急四處張望,又往前跑了好大段路,鏡裏還是死寂的漆黑。我跪下來把面貼在鏡面上窺看,還是一絲光影也沒有。

        我說過願意追著她的黑影一直走到地獄的入口。神啊,這就是你給的回復嗎?

        “怎會這樣?怎會這樣?”我跪在鏡面上抽噎。用力捶打自己胸口,我毫無感覺。可是拳擊鏡面時,每一下都換來鑽心之痛。然而我不停敲打鏡面。我想粉碎這冷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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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麽啦?”如果不是一張醇厚帶著磁性的女聲,我真的以爲這就是永恒的地獄了。
 
        女神就站在我的旁邊。她披著如絲輕柔半透明的絲質短袖長袍,嘴角還是舞動著那神秘迷人的笑,豐滿的胴體隱隱透現。

她一手輕按在我的頭上,兩脚幷攏蹲下來,然後臀部往一邊扭,坐在我的身邊,像哥本哈根的美人魚像。我緊緊抱著她,恐怕連她也會消失。我把頭埋在她的胸脯裏,像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來。

“你怎麽啦?”

“…很悲…傷啊!”

我的心痛得難以呼吸,我能清楚感到在床上的沉重身軀。
 
“因爲這是夢啊。”女神輕撫我的頭髮。

“我…我…知道。但是我無法……醒來……這…這太…太難受了。”
 
活了快21年也不曾有過這種痛,現在竟然在夢中經歷了最深的傷痛。

“這些悲哀一直潜藏在你的心底某個幽暗的角落,慢慢滲透出來,彌漫在你周圍空氣裏,只是你一直沒有注意。”

“我不知道,我…我真的沒想過……心裏竟然可以藏著那麽多的痛。”
 
我忽然明白過份女孩爲什麽會活得這樣沉重。我一直以爲她只是沉溺在自己的情緒裏,誇張地執著一些奇怪的念頭不能自拔。可是現在我明白她也是承受著這樣的痛,可能比我還要多。只是我一直用視而無睹來逃避,她却每天都直視哀傷。或者正是這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令我們冥冥中連系在一起。

女神用雙手捧著我的面頰,溫柔的眼光直望著我:“知道嗎?把悲痛分攤到每一天每一分鐘,任何人都可以默默忍受。可是你不要害怕逃避。分攤的痛會慢慢榨幹你的生命力。很多人的生命便是每天在淡淡的哀愁中枯萎了。只有不逃避,敢于面對,你才可以超越它們。在夢中,情緒可以以最純粹的方式爆發。對,很難受,可是你應該感謝這個夢。它把你所有的痛都翻起來了。經歷過這噩夢,你還可以騙自己你沒有隱藏的痛嗎?然而連這樣的噩夢你也經歷過,你還會害怕面對它們嗎?”

她用手指把我面上的泪拭去,又說:“可是光面對是不够的。不要否定這些悲痛。它們其實是你的能量,只不過是在壓抑中以負面的形式表現出來。你有這樣大的悲痛,也即是你有很大的潜在能量。你要學習把負面的能量轉化爲正面的能量。”

“就像廢物循環再造?”我問。

她笑了一笑:“不要這樣看待它們。它們不是廢物。任何情緒都是能量,純粹的能量。所謂的悲哀,只是純粹的能量被困在負面的形式裏。只要你找對竅門,便可以釋放它們,把它們重新變成正面能量。你可以利用這些强大的能量來豐富你的生命。

“我可以怎樣做?”

“你以後會慢慢學懂。今天已經太多了。你先好好無畏學習面對負面情緒。”

“以後?我怕我永遠無法醒來啊。”

        她又嫣然一笑。然後把自己的袍脫掉,挺拔的乳峰立即現在我眼底下。然後她把飽滿的厚唇貼在我的嘴上,又抓著我的雙手,把它們按在她豐滿的乳房上。

        “你有什麽感覺?”

        “我……我……”我有點尷尬,因爲我感到閥拉屎勃起了,像鑲嵌了鋼筋。

        “是不是勃起了?”她微笑著問。

        “…是…”

        “這不是很熟識我感覺嗎?你每天不就是在它的勃起中醒來嗎?”她用柔軟的手輕輕握著我的閥拉屎,宛如握著一隻想飛脫的小鳥。
 
        對,我每天就是被堅挺的閥拉屎叫醒。它是我最忠實的鬧鐘。
 
        然後,我醒了過來。對!我是睡在床上!這是酒店的房間。我正握著自己的閥拉屎。

        我連忙跳起來,生怕又會墮進噩夢裏。旁邊沒有了她!只剩下她睡時穿的浴袍。她在夢中,肉體真的是消失嗎?抑或是她又再一次趁我沉睡偷偷走了?我摸摸她睡的那邊,是凉的。她睡的枕頭上,連發絲也沒有拿下一條。

而我那邊的枕頭,已經被我哭得濕透了。我的口乾渴難堪。我從小冰箱裏拿出了一瓶Perrier礦泉水,骨碌骨碌把它喝光了。

        我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天色一片蒼藍,快要天亮了。

        好長的夜啊!我坐在椅子裏,對著快要破曉的黎明。街道仿佛塗上一層透明的淡油黃色。

突然一陣哀傷涌上來,灌了整瓶有氣礦泉水,氣此時也一拼從胃裏嗑出。到泪流全面,我才知道自己哭了。我忍著不想哭,怕吵著周圍的人,我咬緊牙關,可是下顎在抖動,終于忍不著哭起來。泪嘩啦嘩啦畢直流到下巴滴在大腿上。我雙手在胸前緊抱,像擁著自己的孤影。

        我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一直前後搖晃身體,像哭墻前的一個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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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了一個多小時,我抵抗不了睡意,在椅子上睡著了。半醒半睡間,腦裏晃過雜亂無法連貫的影像。

        斷斷續續睡了近兩個小時,方才醒來,只落得頸肩酸痛。再看床上,她還未有出現。我檢查一下,她的衣服、手袋等東西還留在房裏。她不可能光著身子離開。看來她真的消失了!

        她跟著那神秘少年是否已經脫險?抑或被兩個男人捉住了?想起女主管,不禁心寒。

        她還未有消息,我不敢貿然離開,接著一整天只能焦急地期望她像上次一樣再出現,或者打電話來報平安。甚至不敢出去吃飯,只能靠房內小冰箱裏的啤酒、果仁、巧克力糖果等充饑。

        一直等到接近半夜,實在太餓了,只好通過room service點一客晚餐送上來。草草吃完後,又倦又困。怎麽辦呢?她會不會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再出現?

        在憂心中不覺睡著了。整晚都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做著毫不連貫無厘頭的怪夢,直至夢到她在逃亡中被抓回去困在監獄中,嚇得醒了,已是淩晨4點鐘。

        我望著窗外,天色再一次變成淺藍,又快要破曉了。坐對空床,心裏開始慌起來。已經一整天了,難道要一直守下去嗎?迷茫中又再睡了。蒙矓之間,忽然聽到床單的窸窣聲,撑開惺忪的眼,不知是否因爲兩天沒有好好睡過,有點頭暈眼花,在一晃眼之間,她的身體仿佛閃閃爍爍反復消失重現了數次,最後穩定重現了。她慢慢張開眼,身體還是癱軟無力,看見我,笑起來,一手摸著我的臉說:“真好,你比我還要快回來了,我多麽擔心你。”

        我抱著全身赤裸的她,高興得流出眼泪來。

        她說:“不要和我太親近,你身上還有那個女人留下的追踪器,如果我意外地把你帶進裏夢,又可能會給他們發現。”

        我連忙彈開,退到離她老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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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是剛破曉的清晨,我們坐在酒店的餐廳裏,她神容憔悴,兩眼圍著黑圈,胡亂地吃了一點東西。

        對著她,我的睡意又漸濃,只好邊靠不斷喝咖啡提神,邊對她說了自己經歷的噩夢。

        她說神秘少年帶著她逃了一段路,他花了很大力氣,才能替她解開手銬。

        “脫掉手銬,我還是渾身無力。他叫我回來,可是我無法醒來。他只好帶著手銬走,引開他們讓我脫險。于是我們的夢分開了。我想回頭找你,可是過了一會兒,已經完全虛脫,既無法醒來,也沒有能量控制自己的夢境。飄浮了一整天,好像失去了動力的宇航船在茫茫的宇宙中浮游。”她停下來發怔了一會兒,才突然用手覆蓋著面龐摩擦,像洗臉一樣,補充了一句:“真是可怕。”

        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噩夢,那種可怕的感覺令我不禁打了一下顫抖。

        我不禁問:“那少年是誰?”

        她也沒有頭緒:“可能只是一位路過的天才dream stalker(游夢者)。”

        我指出少年的夢裏的場景,是混合了我們的悲痛經驗發生的背景:她父母的車禍,我的弟弟出意外的公園。

        她若有所悟:“或者他是一個跟你和我都有密切關係的人。”

        我們都陷入各自的思考中,良久不語。餐廳裏來吃早餐的酒店住客多起來。
 
        她突然抬頭說:“對不起,不應該把你捲入這件事情中。”

        我連忙說:“不要這麽說,我很高興能和你一起做夢。”

        她俏皮一笑:“能一起做愛不是更好嗎?”我的面頓時又紅又燙。

        她接著說:“可是這已經超越你的能力。我不能讓你再冒險。你不是可以拯救我的人。”

        我能感到事態的嚴重性:“你的肉體消失後難以醒來,會越來越嚴重嗎?”
 
        她點一點頭:“這樣下去,或者有一晚我睡著後,會永遠從這個世界裏消失。”

        我頓時悲哀起來,對于一個完全無知的世界,我無能得不曉得可以說什麽。

        她擠出了抖擻精神的樣子:“不要擔心我,老實說,永遠活在夢裏對我來說不是壞事。只是……”

        我忙追問:“只是什麽?”

        她眼中流露的恐懼背叛了她强裝的鎮定:“我只是擔心墮進那比夢更神秘的空間。那種在廣漠的宇宙中飄浮的感覺,真的很恐怖。第一個構想出地獄這概念的人,一定是曾經流落在這空間裏飄浮。”

        這恐懼,我能切身體會。

        可是她立即又恢復過來:“不過,像那套電影說的:This is my gift. This is my curse. (這是我的天賦,這是我的詛咒)。無論如何,我會勇敢面對。”

        我問:“你會怎麽做?”

        她說:“我會先去美國拜訪一位印第安人。他是夢的大師,或者他能給我一點意見。”

        她看著我好一段時間,眼裏泛起泪光:“真的很感謝你,你爲我做了很多。非常對不起,連累你,讓你這麽麻煩。”。

        我却早已泪流滿面:“別這樣說,我應該感謝你。你幫我認清自己心裏的盲點,你真是出色的治療師。”

        她幽幽笑一笑:“我也有我的意識死穴。”

        她看了我,伸手摸著我的臉:“不要擔心我,好好抓緊你的愛。對于已經消逝的,不要懊悔,在眼前還可以行動的,不要猶疑。
 
        她突然挨過來,把雙唇緊緊印在我的嘴上,一個很長很長的吻,仿佛天地跟時間一同消失了。

        我的閥拉屎悲哀地勃起。

        如果和女神的不算,這是我的初吻吧?我既失落又醺醺然,快要墮進睡夢中。

        她忽然使勁摑了我一掌,啪的一聲清脆利落,我頓然清醒。周圍的人都望過來。

        “別睡著!”

        唇上的吻印,和臉上的掌印,都像火灼熱燙。

        她說得清脆:“走吧。”

想起了玫瑰告別小王子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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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既親密又遙遠的女人,從我生命的地平在綫隱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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