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

10  沙灘上的米羅與印第安的捕夢器

怪氣男生:噩夢前65


我一直以爲,過份女孩和女神的交替出現,已築起了我此生和女人之間的愛欲圍城,以爲已是匪夷所思的極限。不過,……居然出現生命中第3個女人。我稱她爲夢女郎。那是從一個電郵開始:

這唐突的電郵准會令你感到意外。然而我們之間有某種連繫,幷不是偶然的意外。在這個存在空間裏我們不認識,也從未見過面。但是在另一個特定的存在空間裏,我己經見過你很多次,你也肯定見過我。只是在慣常的意識狀態中,你未必會記起我。

哎喲,這樣說只會令你越看越胡塗>_<。還是從簡單的說起吧。在這個存在空間裏,我是因爲在網上聽到你的作品《沙灘上的米羅》而找著你。我給網頁上的地址發電郵,然後你的隊友把你的電郵給了我。事情就是這樣。

把樂隊的作品放在網上是野狗的主意。他說可以先建立一定的聽衆基礎,說不定還會引來唱片公司的垂青。我倒從來不抱幻想。其實我已經算是脫了隊。《沙灘上的米羅》是兩年前的作品了,是樂隊惟一一首由我包辦作曲填詞的作品,有頗濃厚的The Cure風格,因爲對于一個剛開始作曲的人來說,他們的形式是最容易上手了,除非是更簡單粗糙的形式,例如DIY得像Pavement(人行道)樂隊,又或者只用 2個和弦和3隻fucking fingers”便奏完一首歌punk (龐克)

我這才記起昨天野狗告訴我,說有一個女fans要聯絡我,他先斬後奏,把我的電郵地址給了她。

“如果是可愛的話,別浪費機會,把她弄上床吧。”他特別强調。我敷衍謝過了他的“好意”,也沒有把事情挂在心上。更何况,這陣子我一直想念過份女孩。

我只是納悶,爲什麽身邊的男性朋友對一個快要21歲却還未碰過女人的男人好像老是看不過眼。記得高中時候一個男同學,因爲忍受不住同儕壓力更甚于熬不住年青的自然衝動,終于去職業女郎那裏買他的第一次經驗。事後却一臉失落地對我說:“真是挺失望啊。到她那裏之前很緊張,匆匆忙忙幹那回事的時候,腦裏和身體都一片空白,什麽感覺也沒有。離開之後像游魂走在街上很迷茫,甚至有點傷感好想哭。”

        可能是因爲他這番話,我成爲對于性比時下女性還要謹慎的男生,我不想只是因爲群衆壓力,爲了嘗試而嘗試。

但是你別誤會。我不是那些仰慕蓄長髮、裝模作樣彈電結他的搖滾樂手的小女孩。我不是對你有什麽幻想,甚至不是欣賞你的作品。但是我希望能跟你見面。事情很難在這裏說清楚。這對我很重要。請你聯絡我。

最後是一個電話號碼。
 
        這時網上電臺播出Mercury Rev(水星逆行樂隊)的歌,不是來自他們上一張專輯All is Dream(全是夢),而是舊作品Holes(空洞)

Time, all the long red lines 時間,所有長的紅綫
That take control 控制了
Of all the smokelike streams 所有如烟的小流
That flow into your dreams 流進你夢中之流。

她究竟是什麽人?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有什麽重要事情會和我有關係?如果是拉保險的女經紀,說 “我不是對你有什麽幻想,甚至不是欣賞你的作品”又似乎太不客氣了。什麽是 “另一個存在空間”?必須承認這樣奇怪的語調,本身已足够讓人難以抗拒去聯絡她。然而除此之外,電郵仿佛輕輕勾了一下我某條神經弦綫,餘音裊裊在我潜意識的某個柔軟空間裏蕩漾。
       
我思考了半天,失眠了半晚,還是想不出任何較合理的可能性,只好屈服,第二天抱著自動投案的心情,戰戰兢兢給她打電話。

電話響了幾秒。

 “你終于打電話來了。”她劈頭第一句便說。她怎麽知道是我?

 “嗯…”我完全想不到要說什麽。

“今天下午可以見面嗎?”其實我說什麽大概不重要。她和過份女孩一樣,單刀直入,在溝通中完全不需要婉轉客套話一類的潤滑劑。

“嗯……”今天下午有一門課,其實也是可聽可不聽。

“還要花時間去想可不可以不做的事情即是不重要啦。”電話筒傳來。

說的正是,其實在我的生命裏,究竟有什麽事情是非做不可?

我還在想的時候她已經說出了時間和地址。“妳等一下。”我急忙掏出紙筆抄下來。“我怎樣認出你?”

“你只管來好了,我能認出你。”

好傢伙,活像去警察局接受辨認疑犯程序一樣。

x                      x                      x                      x

從大街一轉街角,已經能在遠處看見Café Champignon(蘑菇咖啡屋)的招牌。紅白藍三色主調像三筆雄邁的書法筆劃在空中飛揚,立即使我想起莫奈的《巡游》,我認爲那是第一幅也幾乎是惟一充滿電影動感的繪畫。電影也要差不多在一整個世紀後,才能成熟地營造出近似的光影效果。

招牌上有一個蘑菇,令我不期然聯想在這條繁盛金融商業區的小街上空引爆一顆微型核彈。咖啡傳入歐洲,便和文人雅士結上不解之緣。咖啡館成爲文化思想的搖籃。可是在這繁盛的城市中,咖啡只是那些靈魂給擠幹的白領們的提神劑。匆匆喝杯咖啡,只是替龐大的商業機械添點潤滑劑,好讓它繼續瘋狂運轉下去。灌下的黑液沒有在腦裏澆出哪怕一株文化的小草。

蘑菇咖啡屋?蠻特別的名子。咖啡館是一所歐陸式布置的店子,幸好不是美式咖啡連鎖店。

記得過份女孩曾說過:去過巴黎,就絕對不能忍受像熱溝渠水的美式咖啡。我沒有去過巴黎,但是來自美國的東西,我只愛Kurt CobainLinkin Park。美國,我只嚮往兩個地方:舊金山的City Light(城市之光)書店和大峽。一處是美國惟一有文化的地方,另一處是惟一沒有受美式文明污染的地方。
       
踏進店裏,播著竟然是非常冷門的樂隊Printer的作品Lullaby Lusts。不說准會誤以爲是Radiohead的作品和Thom Yorke夢囈般的喃喃:
 
I sleep at night 我晚上自己睡
With myself 
I dream at night 我晚上做夢
I dream nice dreams 我做好夢
I dream at night 我晚上做夢
I dream nice dreams 我自己做好夢
With myself 我自己
Myself 我自己
With myself  和我自己

簡單不過的歌詞,恰如搖籃曲。

這個時間沒有多少顧客,靠近門口是一對男女,negative(否定)。遠一點後面坐著一個時髦搶眼的標緻女人,她漠然隨意瞟了我一眼,又轉移視綫呷一口咖啡。我還猶疑是不是她之際,邊緣視綫已察覺到在左邊的店內深處有人向我輕輕舉起手。
       
眼睛剛轉過來之際,我明明是看到她有一頭泛著藍光的頭髮。但是當眼睛確定聚焦在她頭上後,藍光消失了,只是烏黑及肩的柔發。我對流行髮型沒有研究,各種日新月异的髮型效果究竟是怎樣做出來的,有時比量子力學更令我費解。她的頭髮應該沒有燙過,但層次感豐富,好像黑夜中的海洋,浪濤在圓月下起伏,天上所有的星都掉在海面上閃爍。很難猜她的確實年歲,大概有25歲吧?總之看起來比我成熟,果然不是對搖滾樂手心存幻想的小女孩。
       
她體形豐滿,甚至偏向微胖。臉蛋也是圓鼓鼓,有點像韓國女人。皮膚光采明亮,不施脂粉,却沒有都市女人用厚厚化妝品掩蓋的浮腫,面龐像個飽滿的蕃茄。眼睛不算很大,介乎雙眼皮和單眼皮之間,眼神却深邃如希臘神話的星夜,比那些淺薄虛浮的明星大眼睛更具吸引力。雙眉宛若瘦金體的書法揮毫。上唇豐滿,惹人欲吻,可是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挂著的堅定自信,又讓人不敢近褻。
        
如果看照片,她肯定幷非人見人愛的大美人。可是在她的面前,你能感到讓絕頂美女也失掉自信的魅力。
        
我心懷一絲緊張向她走過去之際,她把半舉的右手臂慢慢垂下來平放在桌面,左手臂升起,肘支在桌面上,優雅地用手掌托著面腮,看著我的眼睛。過份女孩總讓我想起畢加索早期的一張速寫畫,此地此刻的她,讓我想起莫迪裏亞尼(Modigliani)畫中的女人。

我站在她面前還未能定神打招呼,她揮一揮手,用像達文西畫中常出現的神秘手勢指一指對面的椅子,指端像是在空氣中劃出一條光的軌迹。我仿佛見到沿著那道條軌迹的光像烟花一樣散落消失。

剛坐下,男侍應已經走了過來。她正在喝的是肉桂咖啡。我幷不喜歡喝咖啡,我同意過份女孩所說的:咖啡是嗅覺享受遠勝過味覺享受。咖啡應該拿來嗅,不應拿來喝。我點了一瓶喜力啤。

男侍應離開後,她依然托著左腮不發一言地打量我的臉龐,差不多有半分鐘。這樣被人盯著幷不會令我感到特別尷尬,反正坐地鐵的時候常常有小孩子老實不客氣目不轉睛盯著我,好像我是來自火星的糖果怪獸,他們只待看準時機一口咬過來,幹出第一件爲民除害的壯舉。
       
令我真正不安的是,她好像幷非在端詳我的容貌(反正也沒有值得看的地方),而是仿佛透過我的眼瞳細看我內在的另……對!她所謂的“另一個存在空間”。

我的視綫碰上她的眼神時,像有一股漩渦圍繞著我,從後往前把我的神志連同身體一幷捲入她深邃幽黑的眼瞳內。我的心急跳,立刻低下眼睛。她頸上挂著一條絲巾,穿著水藍色的絲質襯衣,最上的幾粒鈕扣都沒有扣上,胸前有一個天青色的晶石吊錘,再望下去便是若隱若現的豐滿乳溝,心又驚跳了一下,突然醒覺自己在盯著人家的胸部,而且閥拉屎還勃起來,十分窘,連忙把視綫胡亂投到遠處的店外的街上。
 
         “在這個空間裏你看起來有點不同。”她終于說話。
        
 “嗯……是嗎?”我如釋重擔,拘謹地笑了一下:“不僅是你,連我隔幾天照一次鏡,每次都覺得自己不一樣。我大概有一張橡膠面孔,在不同環境下會變形。”我擠了一下鬼臉,嘗試放鬆自己的不安感。

        她開懷地綻放一個燦爛的微笑,圍繞她的面容仿佛牽動了一連串瞬間的光影運動,那莫奈費盡一生要去捕捉稍縱即逝的氛圍。我的喉嚨感到有點乾涸。侍應正好端上啤酒和一個玻璃杯。

我把酒倒進杯裏,看著泡沫嘩啦嘩啦冒起。

 “謝謝你來。我大概讓你感到困擾。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須搞清楚。”她又凝思起來。

 “還是從《沙灘上的米羅》說起吧。不知你的朋友怎樣跟你說。他拖著我談了很久才肯把你的電郵給我。我堅持只想聯絡你,一定令他很掃興。他滿以爲我是飛來的無知小歌迷,一心想把我哄上床。我對人家的綺夢遐想,倒是很敏感啊。”

聽到這裏我緊張起來,怕她看穿我褲襠裏勃起的閥拉屎
       
 “其實勃起只是男性做夢時的生理特徵。在我面前別介意。”她忽然一語道破。搞不清她是在安慰還是挖苦,我感到自己的面龐赤紅發熱。
       
 “或者你不相信,這咖啡店裏的所有老二都在勃起。窗邊的那個男人打從我坐下來開始已經勃起,一直找機會想來訕撘。”她把眼神往我後面輕輕拋過去又拿回來。 “你的到來讓他頗失望呀。還有那侍應,你剛才大概沒有留意。另外和女人同桌的男人。連同你的,一共有4老二正在勃起。”她叙述時像報導新聞一樣沒有加入任何感情。

         “當然囉,比起在電影院裏幾百根老二同一時間勃起的壯觀場面,這是小兒科。在我的周圍,這是很自然的生理現象。不是我有什麽性感。你也會同意,那邊那個女人比我要性感漂亮得多了。但是你們却是因爲我而勃起……好了,別談這些,還是說回你的作品吧。”她呷一口咖啡,似乎在組織思緒。不再談論閥拉屎,讓我松了一口氣。
       
她繼續說:“我對你的音樂沒有興趣。對不起不是針對你,而是我一向對搖滾樂沒有特別感覺。事情是在你的歌詞上。”她又稍爲停頓。

 “簡單地說,《沙灘上的米羅》描述了我的一個幾年來反復出現的夢境。”

正蕩漾在口腔裏的啤酒苦澀味、冰凉感和淡淡的酒精刺激,都一下子被她這句話沖刷得乾乾淨淨。 “有這樣巧合嗎?”我條件反射只能以半信半疑來回應。

 “不是個別元素的近似,而是準確地描述了整個夢境。這個夢境我太熟識了。”她停下來垂眼盯著臺面,一下子變得很遙遠,像是回到那夢境中,過了一會兒才回來抬頭說:“我和一個男孩——現在知道就是你——在逃避組織的追捕。但是我們把逃亡的過程當成是有趣的旅程,拿四周的人和景物來開玩笑,途中還綁架了一隻猫半天。我們一直逃到海邊。正如你的歌詞所說:『後面他們正在追來,前面已經沒有去路。』你坐在沙灘上看著我在沙上跳舞,陽光映在我在金黃的沙上所劃出的舞迹,像是一幅Miro(米羅)的畫。在你的歌詞裏,你是睡過去再醒來時,我已經消失了。但是在我的夢裏,我掉進另一個空間去了。這是夢的分歧點。”

我冷不防被她一席話深深觸動了,喉頭猛然哽咽。我强忍著顫動著的下顎,眼泪却已經背叛了我掉下來。

在創作這首歌的過程,我確實感到悲傷和茫然。或者說是這哀傷感,遠在《沙灘上的米羅》的意像還未浮現成形之前,業已逼使我有必要借著作一首歌來驅散它。寫歌中那個女孩時,我甚至覺得她是真實存在過,最後却消失掉,歌寫成之際,非常落寞感傷。每次重聽這首作品時,我都無法揮去這傷感和茫然,以致我一直逃避這首歌。今天我終于領悟到,一種宿命般的預感一直籠罩著我:和我很親密的女人都會消失。是否因爲這樣,我一直逃避著對過份女孩表白愛?我害怕和她親近只會帶來她宿命般的消失,就像《沙灘上的米羅》預言的命運?

她伸出雙手分別輕按著我兩邊臉,輕輕拭去兩邊的泪,我感到宛如絲綢包裹著綿絮似的柔軟。咖啡店的人都望過來,他們准以爲是她向我提出分手。我低頭把雙眼埋在雙手裏,兩肘支在桌子上,深深吸了幾口氣,再用力拭淨眼泪。泪水停了。忽然有一種釋然的解脫感降臨,滲透我的整個存在。感情上,我很願意相信她所說是真的,起碼我終于知道歌中的女孩是安全。

         “對不起。”我喝一口啤酒,良久不語。她默默陪伴我的靜默。我感到一團實實在在的靜謐如絲綿圍裹著我和她,咖啡器的蒸氣聲、杯碟的碰擊聲、客人的融融細語、街外的嚷雜聲,都無法穿透這片靜謐,只在它的邊緣處交錯震蕩。定過神後,我提醒自己要用理智重新審視整件事。
 
         “很感謝你告訴我。這些年來我一直憂心究竟歌裏的女孩往哪兒消失了。多年的鬱結現在終于抒解了。”我深深吸一口,要讓自己變得10倍理智。
 
我直覺這女人幷不像是精神錯亂,或者是沉醉在幻想世界裏的人。去年就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一個女孩。她是過份女孩的同系同級同學,一天跑到學生會裏,宣稱某個邪惡的人正跟踪監視著她,幷且伺機强奸和傷害她,所以她隨身帶著一把駭人的銳利長剪刀,說必要時寧願自殺也不會被侵犯,累得我的好心腸宿舍同房欣欣緊張兮兮不眠不休守護了她差不多一個星期,怕她傷害自己。除了會大口大口地喝未經稀釋的檸檬汁外(她說這對她的神經系統有益處),她其它方面都像一個正常的平凡女孩。或者是太平凡了,所以構想出這樣的故事來吸引人注意,讓自己成爲衆人的焦點。

        但是當下眼前這個女人,雖然算不上絕頂漂亮,却有連美艶女人也自形慚愧的魅力,用不著編織如斯荒誕的故事來吸引人家的注意力。更何况我不能在她的眼神裏發現任何耽溺于幻想的人那種無法自拔的空洞。她的眼睛閃亮著另一種飄渺,深邃又穿透他人靈魂,難道她連自己也欺騙了?

 “不是我不願意相信你所說的,感情上我很願意相信,但是我有懷疑主義的壞習慣。”我用盡可能的理智來充撑權威:“夢的記憶有很大的欺騙性。以我爲例,很多時候我就分不清楚童年記憶和陳舊的夢境。我們都有過似曾相識的經驗,一處以前從未到過的地方,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會忽然覺得曾經在夢中見過此人此景。腦神經學家會這樣解釋:我們處理當下新經驗的一組神經元網絡,因爲某種原因觸動接通了另一組舊記憶的神經網絡。這記憶可以是舊的回憶,也可能是早已忘却的舊夢境。正因爲這個新的神經回路連結幷不穩定,我們會仿佛有如夢似幻的感覺。可不可以嘗試這樣來解釋:聽《沙灘上的米羅》觸動了某些你早已遺忘的舊記憶,以致你會把歌中描述的情景誤以爲是舊夢境。”

她輕輕搖頭笑起來,好像一位幼兒園教師對一個自以爲是的孩子報以的微笑。

        “你不認識我,難怪你會懷疑。在清醒的世界裏,有很多事情我不曉得,甚至很胡塗。但是對于夢的國度,相信我,我比你們要熟悉。夢和清醒的現實,我分得很清楚。對我來說,夢比人們習慣的現實還要真實。或者這樣說你會更信服:我是有一天忽然想到,這個反復出現數年的夢,會不會在網上找到一點綫索?于是我試了幾個keywords(關鍵詞),不用多久,voilà,你的歌便出現了。”

        聽她這樣說,只剩下兩個可能性:1.純粹巧合,2.因爲某種未知的機制,她的夢境被傳遞進了我潜意識裏某個隱閉的部分,或者是相反的方向。

        我于是總結:“如果這不是純粹巧合的話,那麽說你的夢境不知怎樣會影響了我的潜意識,促使我作了一首描述你夢境的歌。”

        她輕嘆一口氣,再微笑著搖頭:“你還未掌握事情的核心。不是我的夢影響了你,而是我們的夢接通了。說得更準確一點:我們多次一起進入同一個夢裏。”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异床同夢?……我們的腦電波同步,在做同一樣夢?”

        “你還是不敢徹底拋開現實的束縛。我是說:我們在同一個夢中,就好像我們現在坐在同一間咖啡店裏。”她加强語調。

        我呆睜雙眼,張口結舌不知可以說什麽,看起來一定像月球表面的3個大隕石坑一樣可笑。這是所有可能性中最沒有可能的一個。

        “你現在不必强迫自己相信,但是也不要迫自己不信,慢慢你就會明白。”她又點了一杯café au lait,再加一件tiramisu。那侍應果然是尷尬地掩飾褲襠裏勃起的閥拉屎。我把已微暖的啤酒喝光,點了一杯blue mountain espresso,希望濃咖啡可以幫我清醒思考她的話。
 
        侍應把東西捧上來。她開懷地掏了一大匙披滿巧克力粉的tiramisu,爽快放進口裏,然後輕閉眼睛,溫柔地咀嚼,那神情仿佛比性高潮還要享受,幾乎令人心甘情願做她嘴裏的食物。

        她見我看著她入神,便說:“享受食物的秘訣,是要全神貫注,把你所有的感官都傾注在食物之上來感受,這樣子你不僅能嘗出很多平常無法分辨出的味道,甚至可以知道準備食物的人是否用心和用愛來烹調。其實,這也是享受生命的秘訣。”

        沒想到一口甜品也可以有這麽大人生哲理。
 
        她又吃了一口,把匙子從圓攏的紅唇間滑出來,說:“一下子你無法接受這麽多,談談其它吧。有女朋友嗎?”

我想起了過份女孩。

“有暗戀的囉。”看見我的猶豫,她說。

“不是暗戀……”我試圖答辯:“而是……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道宿命似的墻。”
       
“不要用宿命來爲自己的猶豫做藉口啊。你看過《其後》這部電影嗎?不要像男主角那樣優柔寡斷,結果只落得錯失了愛,在懊悔中虛渡一生。”

        這女子真厲害,我邊想邊苦笑邊說:“你真懂得觸動人家的神經。談了不够一個小時,我的情緒已經給你搞得翻江倒海。”

        “沒法子,每個人都有獨特天賦。有些人擅長和猫溝通,有些人精于看茶葉來算命,有些人腹語比嘴巴講得還流利,我却天生擅長鑽人家的神經,把人帶進夢內。”

        “還有擅于令人家的老二勃起。”我帶點自嘲說。
 
        U r damn right!(你爸的對極了)”她開懷大笑起來。我反而還有點尷尬。她突然收斂笑靨,左手輕輕抓著我的手背。仿佛沒有骨的手宛如夢一樣柔軟。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令我的心遽然跳了幾下。只是小小的接觸面,我感到整個存在都被她包容起來。很熟悉的感覺。我在那裏曾經有過?我像浮游在失掉了時間的海洋裏。

      “聽我說:存在比你的哲學科學藝術和宗教所能想像的還要豐富和神秘。你只能勇敢地去體驗。光是思考leads u nowhere(哪里也去不了)。你只能行動。如果有幸感到愛,儘管去愛吧。雖然很多時候愛會令你感到迷茫不安甚至恐懼,絕大部分時間愛人都令你很失望,但是我們只能通過有缺陷的愛去體會最圓滿的愛,就是生命本身。事前猶豫不决,事後懊悔怨懟都是對生命最大的浪費

她的話再次觸動了我意識裏很深很深的某處,陣陣悲哀和茫然從那裏滲透出來。遠處放了一束百合花,幽香驟然變得凝重起來。淡淡的花香一直被濃郁的咖啡味掩蓋著。可是剎那間咖啡豆的氣味仿佛消失了。我忽然想起了在母親的葬禮上,也有一大束百合花放在她的靈前。整個守靈的晚上,伴隨我的正是這幽幽的花香。

我仿佛明白了我和過份女孩之間“那道宿命般的墻”。愛和死亡,一直成了我生命中的雙生兒。也許正正是過份女孩對死亡的執著,使我對我們之間可能發生的愛感到恐懼而猶豫。

打從她的手抓著我開始我感到很困倦,我想:可能是因爲剛才哭過的關係。雖然空氣中再次彌漫著濃厚提神的咖啡香味,我却越來越困。已經到了tea time,來coffee break(咖啡小休)的客人多起來,咖啡店愈來愈熱鬧。

        “你背馱太多的憂傷了。我們走吧。讓我來結賬吧!”她放開手,我戛然清醒了很多,然而還是迷迷糊糊。

        “到我的家去吧。事情會更明白。”她說。
 
x                      x                      x                      x



往她的家途中,不知何故,我一直懷念著過份女孩替我燃點的那根抽掉過去的Durum
 
        她的家接近100平方米,沒有劃分房間,只有一邊分出厨房和浴室,所以顯得特別寬敞。布置得很精簡,不像一般家庭那樣充斥著不必要的傢具。我很害怕塞滿各種傢具、擺設和雜物的家居。對于大部份人,家是擺滿一大堆東西來掩飾空虛孤獨感的空間。

她的家保持空敞,却不至于過度荒凉,感覺挺舒服。最觸目是一張只有半米高的大床,幾乎有兩米半乘兩米半,可能是我見過最大的床。被褥床單都是純白色。床上只有一個很長的枕頭,比單人枕要長得多,但是比雙人枕又略短。床幾乎占據著房子裏最中心的位置。

屋子應該有很大面積的窗戶,但是都被由天花一直垂地的半透明百葉簾擋著,完全看不見窗外的景色,却還保持明亮。

她示意我隨便坐,然後一邊脫去絲巾和外套,一邊向墻邊一個高而闊的衣櫃走去。她開始脫下襯衫,我尷尬地立即轉過身望向另一邊的墻。

墻上挂著一個由優質木材樹枝組成的多邊型框架,框架內用幼繩交織出一張精緻如向日葵般的網,網中央構成一個稍大的圓孔,框架的周圍附著多條羽毛,架的下端懸著幾串由大而亮澤的黑色羽毛、彩珠以及好像是馬尾綴成的垂綞。我認得這是印第安人的捕夢器。

         Dreamcatcher。”後面傳來她的聲音。

        我回過頭看見她只穿一件寬大長袖、衣長過臀的T-shirt,裏面大概沒有其它東西,豐滿的乳房和乳頭的輪廓浮現出來。爲免尷尬,我還是研究捕夢器。

        我說:“我以前在雜志上看過,還是第一次看見實物。”

        她介紹說:“據說是一只有靈性的蛛蜘教曉印第安人的祖先製造捕夢器。通常是懸挂在床上。好夢會穿過網中央進入睡眠,而噩夢則纏繞在網上,然後在陽光下消散。”

我半開玩笑:“那麽印度安人都不做噩夢囉。”

“其實要過濾的不僅是好夢和噩夢,還有善念和惡念。”她凝視著網中央:“印第安人相信我們的生命無時無刻同時受正面的力量和負面的力量影響。正面的力量在心裏産生善念,而負面的力量則在腦裏産生惡念。問題是我們跟隨善念還是惡念。或者dreamcatcher是提醒我們,生命的方向,在乎我們選擇追隨善念或是惡念。要喝點什麽嗎?”

        “有咖啡嗎?”我生平從未在一年之內喝超過兩杯咖啡,無奈睡意像咬著人不放的固執鬥牛犬更一樣揮之不去。

        “沒有用的,在我的周圍喝什麽都不能提神。我泡些花茶吧。”她走進厨房。
        
我趁她燒水的時間參觀她家裏簡潔僅有的擺設。在另一邊遠處的墻脚放了一張澳大利亞原住民的繪畫。
        
她從厨房出來拿了一杯花茶給我,雅致的透明玻璃茶杯,混了熏衣草和洋甘菊的花茶,略帶甘澀的清新沁心。她看著畫說:“澳大利亞原住民的繪畫都是描述夢中所看到的景物。他們相信現世的各種形式和秩序都是在夢中形成,夢是生成世界的創造過程。他們認爲在夢中發生的比在所謂『現實』中發生的更要真實。甚至在這個現實中發生了的事情,也非要在夢中經歷一次,才算是真實。”

 “你對夢文化蠻有研究。”我贊嘆。

她一臉認真:“不是研究,夢是我生命的重要部分。我說過,夢于我而言比你的現實更真實。”

         “那麽說你祖籍澳大利亞?”我打趣說。

         “印第安人和他們是最懂得做夢的民族。我的祖先准是他們之一。”她說完便轉身走到床上坐下來。

我坐在床側對面的一張小沙發上,也是屋內除了床上和地上外惟一可以坐的地方。

         “告訴我關于你的事吧。”她邊喝茶邊問,坐在床上她的大腿露出了更多。我真想一頭裁進杯裏以遮掩我常常被她身體所吸引的視綫。

        我由母親弟弟的去世,爸爸的仇恨說到在大學裏凑合,不消兩分鐘已說完。當然,我沒有提過份女孩,但是我又可以說什麽呢?“總之,活了20年,我的生命就是這麽簡單,可謂乏善可陳。”

        她輕輕搖頭:“那是因爲你忘記了另一半的生命。人忘記了夢,無論如何生命都會不完整。只要記得起夢,沒有人會覺得生命乏善足陳。”

        “我倒絕少記得我的夢。”我把花茶喝完,壓止不住一個啊欠沖口而出。

        “很多男性早上都把夢忘得一乾二淨,以致他們聲稱自己從來不做夢。但是人不可能不做夢。一個人如果連續兩個星期不做夢,便會精神失常。你的情况不同。可能是你的潜意識裏某個死穴壓抑了記憶,逼使你忘記這個夢。但是無疑這個夢太重要了,以致你不自覺要借著創作來抒發它,又或者是她聰明地利用你的歌來給我訊息,讓我找著你。”

        小姐,過去兩個小時我一直搜腸索肚嘗試回憶,可是都無法記起自己曾經處身于《沙灘上的米羅》類似的夢境,現在你說我的潜意識又要掩藏又要發訊號。我伸一伸懶腰,投降了。

“是不是你這麽重視夢,所以我的歌曲竟然和你的夢境暗合,才這樣觸動了你的神經?但是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這不是純粹的偶然。”

“在夢的世界裏,沒有純粹的偶然。我要見你,正是想搞清楚事情。”

打從進入屋內開始,我的睡意越來越濃,現在坐在沙發上,眼簾更加倦重。

        “過來躺在我的旁邊吧。”她拍拍身旁的床,用護士吩咐病人接受檢查一樣的語氣。

        我的心猝然一跳,睡容也難掩愕然之色。自從媽媽過世後,我從來未試過和一個女人同床共席,更何况我們只認識了不够3個小時,以任何標準,這直截了當的提議都有點過火。

“放心吧,不是要你背叛暗戀的女孩。在肉體的層次上,我們不可能發生關係。”

        說的也是,她一臉嚴肅認真,完全沒有誘人不軌的神態。老實說,對于睏極的我,此時此刻一張舒適的床比性感的女性軀體更難抗拒。

        我像攀越土耳其蘇丹的禁宮高墻那樣笨拙地爬上這張陌生的床,拘謹地躺在一個神秘而充滿魅力的女人身邊。在她的右邊,我仰躺看著天花,不敢望她。她像臥觀音一樣側身躺下,屈曲右肱支撑著頭看了我一會兒,仿佛在研究什麽。我的眼不受控制合上了。

        我感到她也躺了下來,手臂橫跨我的胸口手掌搭著我的左邊肩,額頭輕輕頂著我的耳下,茸軟的頭髮像在輕吻我的面頰。豐滿的乳房隔著T-shirt柔柔地貼著我的右胳膀。略略屈曲的右膝擱在我的左大腿上。我的手埋在她的大腿內側不敢動彈,怕只消一轉掌便會觸及她的神秘部位。她散發的體香,一直溶入我的鼻腔,沿著嗅覺神經泌入我的大腦。這體溫、這體香、這軟柔以近乎印象派的混色法融合難分,彌漫在空氣中,像幾頭徘徊的猫有意無意瞬間互相擦身而過,震蕩出輕渺的樂音,我只要稍稍改變神經綫的張力,那音聲便會消失。她呼吸起伏的節奏,仿佛比我的心跳節奏更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此刻所能感受的整個世界,我此時的整個存在,都被她完全包容。這兩個多小時以來一直以不同硬度勃起的閥拉屎變得完全堅挺,也因爲長時間勃起而變得疼痛。

我和過份女孩相距最接近的時候只有幾毫米。每一次不期而遇,我都用盡理智來克制緊緊抱著她的衝動,同時又不斷鞭策自己:拿出最大的勇氣來擁抱她吧。我一直在想像擁抱著她會是什麽感覺。我直覺感到:過份女孩的存在包著一個堅硬的殼,而此刻身旁的這個女人却像猫一般柔軟。我渴望緊緊擁抱過份女孩,是源于陰性的欲望,我想用精微的愛來溶化包裹著她周圍盔甲般的硬殼。被這個女人抱著時,我完全是一個男性。我存在裏所有的僵硬都溶化了。

很熟識的溫柔感。我曾經在哪里有過?對,我猛然想起了女神。女神給我的肉體感受夢幻得像真實,而身邊的她却真實細膩得宛若一夢。

身旁的她給了我無限可能性,而過份女孩一直在逃避著我,橫亘在我們之間的那道宿命之墻把一切可能性都阻隔。我和過份女孩即使相隔只有幾毫米,也仿佛在兩個遙遠的宇宙裏。我們每次聚面,就似宇宙裏兩個分隔億萬光年的星河,被創世的巨大力量扭捏在一起,只是剎那的接觸,强大的反彈力又把我們拋離分開,越親近,反彈便愈大。每次看著她離去,我都像在海濤中看著她飄走一樣無助。但是這無法逾越的阻隔間又仿佛連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切是命定了,這種的微妙聯繫令我再無法在此生中和其它女人有親蜜的感覺,即使是就睡在我旁邊的美麗肉感的軀體。我能够感受那種溫暖細緻的聯繫,但是一切恍如夢般不實在。

 “我睡著了”的念頭一閃而過,我却戛然變得清醒,眼睛彈開了。 “我睡了多久?現在是幾點鐘?”我無法估計時間。窗簾後還有光透進來,屋內還很明亮,但是光的質感很不一樣,肯定不是黃昏夕陽的光芒,好像是電影廠的人工照明。我狐疑之際,忽然發覺:身旁的她不見了!

x                      x                      x                      x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