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8日 星期六

文明的抉擇另類全球化與全球命運共同體 (上)
黃鈺書


簡体pdf版:
http://www.southsouthforum.org/pdf/alternative%20globalization%202011.pdf

原文是《抵抗的全球化》的一篇導論

總論
全球化目前正陷入困局。當前的全球化体系把人類推到十字路口上。我們面臨的是文明的抉擇。未來人類和所有生物體的命運,都將會取決於你和我每一個人今天的抉擇。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建立的布雷頓体系(The Bretton Woods System),奠定了當前全球化体系的雛型。在過去30年,此体系達致高峰。而在近數年間,全球化体系出現危機並且陷入困局。當前的全球化体系有兩大構成部分:
一:全球自然資源的掠奪和壟斷;
二:全球金融貨幣体系的建立。
兩者相輔相承,互為表裡,是全球化体系的主要機制,也是當今全球危機的根源。

當前的全球化体系体現了過去500年以全球資本主義發展為核心的文明觀。它組織了規模史無前例的物質生產,也把全球生態体系推向崩潰的邊緣。這套文明價值觀已經走進死胡同。人類文明要可持續地發展下去,而且直正堪稱「文明」的話,必須超越當前的全球化模式。本文提出五種視野以供大家思考:

1全球規模的生態保育
2全球規模的另類貨幣運動
3適度規模的存活體系(appropriate livelihood system)
4新價值觀:結本土生態圈和全球視野的心靈運動
5全球文化與存在多樣性(existential diversity)


即使全球化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對於無論是支持抑或反全球化的人,全球化仍然只是一種模糊的直覺。無論是擁護抑或反對全球化的運動,往往缺乏全球化視野。這與其說是由於什麽多元細碎視角的後現代性,倒不如說是因爲全球化本身是很複雜的現象,掩蓋在重重迷霧裏,以致連在反對它的旗幟下聚集的人,其實大部份也看不清楚它的面目。全球化是我們這個年代裏最令人目眩的現象之一。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爲全球化体系的所宣揚的價值與其實質內容,一直處於深刻的矛盾之中。數百年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以兩場有史以來最血腥的大戰告終。1944年的布雷頓森林會議,人類社會在文明的灰燼中再起步時,不是去深刻反省為什麼數百年的政治和經濟活動(表現為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跟文明的理想(主要表現為啟蒙運動的價值觀),明顯背道而馳,而是急於確立新的遊戲規則,新的格局,好讓古老的遊戲可以用新的面貌繼續下去。

自由貿易:新的普世宗教
當前的全球化体系,說到底正是數百年來侵略性資本主義的歷史延續。所以現實和價值理想的矛盾,一直無法彌補。例如高舉著自由和民主旗幟的美國,為了維護她的經濟和外交利益,多年來一直在全球支持和扶植罄竹難書的獨裁政權,甚至恐怖分子。主流傳媒和主流學術界一直要做的,正是怎樣解釋掉(explain away)這明顯不過的矛盾。近幾十年來全球傳媒和學術界的主調,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正是其佼佼者。[1]而近年可以讓大部分人暫時忘記這個矛盾的,便是對自由貿易的期昐。

全球化各式各樣的代理人:世界貿易組織(WTO)、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會(IMF)、美國國際開發總署和某些以促進發展和慈善爲名的NGOs等等……,很明顯向富裕國家的利益傾斜,可是爲什麽貧窮以至較不富裕的國家領導者會屈服于這些國際組織開出來的苛刻條件呢?除了歸咎於某些國家腐敗無能的領導者之外,還有國內某些利益集團可以從中得益,此外最重要當然是大部分國家希望接受這些條件可以讓他們即使是匍匐著來進入全球化俱樂部,幻想總有一天可以爬起來有幸躋身最富裕國之列。

人們有GUTs去理解全球化嗎?
        最簡單來說,過去數十年的全球化就是全球不公平貿易(Global Unfair Trades)的擴張。[2]GUTs所極力嘗試掩藏的核心,正正是赤裸的自然資源掠奪戰。

自由貿易,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強大的普世宗教。它掛在各國政策制訂者的口邊來鞏固自己無可置疑的權威性,被供奉在神聖的學術講壇上,被億萬的窮國人民日夜期昐著:希望那神聖的看不見的手能從貧困深淵裏拯救他們。儘管政策制訂者總是弄得國家一蹋糊塗,學者始終無法自圓其說,窮人依舊那樣貧困,我們對自由貿易的信仰仍然那麽堅固,這正是這個宗教的強大之處。(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神學,經濟學家是這個時代的神學家,傳媒是這個時代的教堂。)

這是希望的政治,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意識/欲望型態壟斷了人類的集體希望。全球化提倡者所描繪的天堂仙境是:全球在科技和自由貿易體制下整合成統一市場,於是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分享那源源不絕創造出來的財富。[3]

也許社會裏某些階層確實能受惠於國家投身不平等貿易,可是參與全球化的國家,無論是在國際上,還是在國內,都愈來愈陷入所謂的M型兩極化。全球化代表的利益,是多層次的。而即使在富國裏,不同的利益集團都會發生衝突。粗略劃分,受全球化影響的人落入四種類別:

1全球化的主要玩家:金融資本家,壟斷性跨國企業及其代理人(金字塔頂層)
2某國內直接受惠於全球不公平貿易的階層及其代理人(數量愈來愈難增加)
3 因爲所謂的下滴效應(trickle-down effect)而間接和暫時受惠於經濟發展的人(數量正在縮減)
4 受不公平貿易和資源掠奪而受害的人民以及其他物種的生命(一直以來乃至可見將來都是大多數)

窮與富的迷思
廿世紀最後十年,全球化自由貿易進行得如火如荼,但世界的絕對貧窮人口並未減少。1990年世銀估計當時全球每天生活費在2美元以下的人口有26億。到了2001年,數目還是一樣。有人會辯稱這十年世界人口增加了,即是意味絕對困窮人口實際減少了。但也要考慮這2美元的購買力在這十年下降了。可是我們要小心,用貨幣收入來界定貧窮往往具有片面性和誤導性。較好的指標可能是每日平均攝取熱量和整體生活質素(衛生醫療教育等),並且考慮文化貧窮的問題。例如,即使全球的人每天都能有3美元的生活費(按國際標準全球貧窮問題就解決了),也不保證一定是富尊嚴的生存方式,如果要每天工作1216小時來賺取這3美元,那肯定是低生活質素和文化貧困。

反之,也存在貨幣收入低增長、生活質素卻大大提昇的另類發展模式,例如印度Kerala邦的經驗。該地的識字率和平均壽命甚至比美國某些地區還要高。相反,在印度其他地區,在自由化進行如火如荼的90年代,窮人的平均攝取熱量卻下降,以致當今有23300萬人口營養不良。3歲以下的幼童達46%營養不良。可是熱衷全球化和自由化政策的印度政府,卻通過統計學花招,把貧困線的基準由1970年的每天攝取2400卡路里一直降至1890,以至今天只有4分之一的人口被界定為貧困,營造出作為全球化成功典範的閃亮印度(Shinning India)假象。可是與此同時農民因為債務而自殺的情況卻日趨嚴重[4]。總之,關於貧窮的概念、討論和統計往往帶有嚴重的偏見和誤導性。聯合國、世銀等機構高調關注貧窮,可能只是繞一個圈來提倡GUTs[5]

然而有些數字卻是絕對的,例如現在每天還有24000人餓死,即是每3.6秒就有一個人餓死,其中75%是孩子(假設你花15分鐘來讀完這篇文章,期間已經有250人餓死了)。有10億人長期饑餓。每年有6百萬孩子在5歲前因營養不良而夭折。不是全球缺乏食物(美國每年抛棄的食物就足以餵飽所有加拿大人),也不是我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我們有能力從地球最偏遠的角落榨取自然資源,卻對蹂躪全球的種種人道危機坐視不理,這是人類文明的恥辱。

我們可以用這個鮮明的例子來說明:根據Tax Justice Network的估計,全球僅僅是最富裕的一小撮人,收藏在避稅天堂的私人財產,已經達11.5萬億美元(Tax Justice Network 2005 pp. 34-7)。這些財產每年的收益,估計達8600億美元。只要向這些收入徵30%稅,每年便有2550億美元,足以全數資助聯合國所訂的千禧發展目標(Millennium Development Goals)計劃。換言之,我們談的還不是什麼均富的激進理想,而是僅僅以超級富豪們利用全球化体系所逃避的稅,已經足以解決全球的貧窮問題!全球化究竟正在為誰服務,不是很清楚嗎?(別忘記全球化的核心是資本不受拘束自由流動。)在當前的全球化体系機制下,經濟學家津津樂道經濟發展的下滴效應(不理其他的,只管把餅做大,自然人人得益)不會自然發生。更大程度實際上在進行的是財富的上吸效應。
       
(又是必需之惡:當經濟增長明顯導致社會不公平,甚至整體人口生活質素下降時,教條經濟學家提出所謂的下滴經濟學(trickle-down economics):經濟增長最終會惠及窮人。回顧全球化的歷史經驗,尤其是IMF強逼窮國推行的經濟政策,實況卻並非如此。當這種信仰無法服衆時,就出現了史蒂格里茲(Stiglitz)所指的下滴效應附加版(trickle-down plus)增長是紓緩貧窮的必要條件,也幾乎是充分條件[6]。然而增長不一定能消除貧窮,反而是另一種貧窮的溫床。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找到低收入低增長,但人民生活質素大幅提升的另類發展模式:例如印度喀拉拉(Kerala)經驗。[7])

我們也不應該忘記相對貧窮。過去50年間,國際財富增加了7倍,世界一半的人口卻未能實際受惠。目前14%的世界人口控制了超過全球78%GDP。當聯合國、世銀等機構量化出一條絕對貧窮線,高調向貧窮宣戰時,實際上可能是掩飾並繼續推動這造成嚴重相對貧窮的全球體系(支撐掠奪性不公平貿易)。討論貧窮,絕不能離開全球經濟公義(global economic justice)的理念。

劫掠的形成上學
有人會辯稱:這是因爲落後國家沒有發展出科技和民主。如果美歐日由於科技發展僅僅利用本土的資源便創造出美好的生活,我們也許無話可說,可是她們所消耗的大部分寶貴資源卻是來自世界各地。在西方歷史上,科技進步和全球資源掠奪,一直是密不可分的雙生過程。電腦技術也許是美歐日發明和改進的,但是缺乏了剛果的鉭(tantalum)(還有亞洲工人的勞動力),就無法製造電腦母板。全球化體系服務于美歐日在全球各地搜刮寶貴資源,不僅無法解決很多天然資源極豐富的國家的貧窮,甚至是很多問題的根源。這是對人類文明進步的最大諷刺。[8]

我們別忘記:今天非洲因爲長期戰亂而導致的貧窮、饑荒和環境災難,很大程度上是殖民統治遺留的問題。在當代非洲,造成數以百萬計平民死亡的內戰,不少是美英跨國公司,尤其是石油公司背後支援和挑撥的。曾任國會議員的美國社會運動家麥金妮(Cynthia McKinney)直指:西方數十年來掠奪非洲的財富,並且默許,甚至協助屠殺非洲人民……一方面不遺餘力營造這個神話:非洲今日的問題大部分是非洲人造成的。我們都聽過西方辯稱:非洲問題源於腐敗的政權、根深柢固的種族仇恨、不成熟的人民。可是我們知道這是謊言。……非洲苦難的核心,在於西方,尤其是美國,意欲掠奪非洲的鑽石、石油、天然氣和其他寶貴資源。[9] (前經濟殺手帕金斯(John Perkins)就聽過他的前輩說:如果想[美國的]孩子活得好,我們就要控制非洲。”)

        全球化的過程,也是全球媒體不遺餘力在妖魔化貧窮國家,竭力掩飾富國爲她們帶來的苦難,然後大肆宣揚由美歐日主導的自由貿易將是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的過程。

全球化的不公平命運
可是國際貿易已經是進行了幾百年的事情。到了今天,美國西歐日本平均每人耗費的自然資源,是第三世界居民的32倍,産生的廢物也多32倍。世界上20%的人口消耗了全球80%的資源(80/20甚至變成了神聖的黃金規律)。最富裕的七分之一人口消耗了50%的石油。即使在美國內部,最富裕的5%家庭擁有的資産值超越95%家庭的所有(所謂的長尾論,又一條合理化不公義的神聖規律)。全球排名首6位超級富豪擁有的財富超過世界上最貧窮6億人的全部所有。任何一個心智和情感正常的人,都不禁疑惑:這中間一定出了點問題。[10]經濟道德家說這是因爲他們沒有徹底奉行自由市場政策。聽起來好象很熟識?對!宗教家說:你受苦,是因爲你不夠虔誠。這個制度是平等的,但一少撮人比其餘所有人加起來更加平等。[11]
       
這是不幸的異態嗎?這僅僅是因爲大家一直沒有好好奉行自由市場政策嗎?撇開作爲道德形而上學的那種學院經濟學不說,某些較嚴謹的研究者卻認爲極度不公平其實是全球化貿易的常態。既然歷史上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經濟道德主義者奉若神明的完全自由市場,我們只可以通過建構較嚴謹的理論模型來推測。所羅門(Sorin Solomon)研究隊伍的理論模型顯示:新自由主義式全球化難免導致不穩定性,即是財富不公平地集中在某些地區,以及某些弱勢地區的經濟崩潰(〈不公平的危機:全球化的不穩定命運〉)[12]

經濟物理學(Eco-physics)的模型顯示:極端控制貿易和極度放任的自由貿易,都會導致財富高度集中在少數人手上或某些地區。這是比較符合現實的模型。[13]

全球化的病態心理學
無論如何,作爲全球化某種程度得益者的我們,每天起床,總有清潔的自來水和電力供應,打開電腦,全球資訊源源不絕,只要我們總能從ATM提取錢,總可以在附近的超市買到食物,自然會想:全球化的確是很好的東西。

爲什麽會有這種幻象?讓我們看看支撐全球化的三大基建:全球資訊網路、全球金融體系以及原材料(包括人員)運輸(所謂的物流)[14]。資本、政治和軍事活動皆依賴這三大基建。借用拉康(Lacan)精神分析學的三分法:象徵(symbolic)、想象(imaginary)和實在(real),我們不妨把三大基建對應全球化的三大領域。全球資訊網路象徵了全球化的美好秩序,全球金融體系代表我們的財富想象,而全球物流網,則處理實在的物質能量流動。

 全球化這符號之所以令某些人亢奮,是因爲它代表某種昇華了的欲望。只要我們小心排除來自實在領域(the real)的侵擾,活在象徵和想象的世界裏,就可以繼續沈醉在某種昇華的出神狀態(sublime ecstasy)[15]。象徵的領域代表了理想的秩序,而想象的領域,是面對無可避免的衝突時,人們以想象的化解衝突矛盾方式來紓緩焦慮。可是象徵和想象領域總會出現裂縫。金融市場總會一而再出現動蕩,讓我們想象的財富化爲烏有,例如最近的次級房貸危機,就提醒我們全球金融的瘋狂流動性。而且實在(the real)是任何秩序都無法完全整合又無法排除的剩餘(residue, the redundant, the others),總會一次又一次侵擾我們的好夢。

對很多人來說,全球化的實在物質流通領域就是體現了財富的商品絡繹不絕在全球流動,還有是人,起碼有錢人可以去世界各地自由旅行。可是我們總無法排除現實的頑固陰暗面:人員流動也包括人口販賣和偷渡(我們歡迎資本自由出入,促進資源向富裕國集中,卻嚴厲防範窮國人員流向富國,僅僅是這個現實本身,不就足以讓整個全球化烏托邦崩潰嗎?);物質的流動,還包括資源掠奪和污染廢料的偷運和傾倒排放。

不妨借用孔蒙拿(Barry Commoner)4條生態學原則來說明:
1萬物相聯(Everything is connected to everything else.
2萬物皆有去處(Everything must go somewhere.)
3自然最適(Nature knows best.)
4沒有東西白白而來(Nothing comes from nothing.)(《封閉圈》 (The Closing Circle))

沒有東西白白而來,我們能創造這麽多商品和服務,是因爲大量耗費了不能再生的自然資源(人類過去20年所消耗的能源量是有史以來總數的一半!);萬物皆有去處,我們每消費一件商品,總會産生污染廢料,它們最終會被排放傾倒在某處;萬物相聯,我們這樣做,總會影響某時某地的人類和其他物種生命。這就是我們驚歎于現代全球物流系統的高效率,享受乾乾淨淨的物質能量的轉換和流動時,同時無法排除的事實。消耗大量不可再生資源而建設起來的超級城市,精心營造淨化的假像,是全球文明的示範單位,可是通常就在大都會的不遠處,人們就能感受物質和能量轉換流動難以抹掉的烙印,例如大城市日益嚴重的空氣污染。

與帝國一樣古老的遊戲:掠奪資源
把物質能量的來去流向重新帶進視野,事情就豁然開朗:所謂全球化,不過是某些利益集團推行全球不平等貿易(資源集中流向富國);而所謂全球自由貿易的理想,實際就是毫無節制的國際資源掠奪[16]。那麽全球化,說穿了,並不是什麽新鮮事情,而是已經進行了幾百年的古老活動。如果不算古代地中海諸國對亞非的殖民侵略,那麽今天的全球化進程(以資訊、金融制度和遠程物流三者來界定),在500年前哥倫布踏足美洲大陸旁的一個小島開始,就已經展開。它經歷了野蠻的殖民主義、帝國資本主義年代,而全球化自由貿易,不過是它披上文明外衣的當代歷史型態。[17]

於是強國通過IMF等打手組織,抱著高高在上倨傲的白人救世主心態,以扶助窮國發展爲名,慷各國納稅人之慨,貸款給窮國,強迫它們接受苛刻的條件。表面上不再是明刀明槍的侵略,而是看起來非常文明的援助、專業方案,以及由所謂的科學和資料堆砌的經濟學真理。但是結果呢?感謝上帝,窮國終於得到貿易的權利,來自富國的跨國公司卻控制了窮國的寶貴自然資源。所謂的援助款項大部分花來建設有利資源出口的基建,而不是改善民生,而且通常由美英公司來承建。而出口資源的收益,大部分成了跨國公司的超級利潤,一部分落入本地少數特權階層的口袋裏,部分要拿來償還永遠還不清的外債(有些國家的外債利息就超過國民生產總值),最後百姓們還分享不到可憐的一點兒,卻要承擔開採資源所造成的生態破壞,還有政府自由化政策導致的社會和文化破壞[18]。如果說人性的歷史真的進步了,那麽由船堅炮利的殖民侵略,到了今天人道、專業的自由貿易與經濟發展,由帝國主義年代的不平等條約到現在的世貿協定和經濟援助,新瓶舊酒的巧妙,令人驚歎不而。

全球化被譽爲代表了人類文明在物質組織上的歷史高峰,用全球化這個新字眼來指涉這古老帝國遊戲最近數十年來的新階段,如果有意思的話,是因爲全球化三大基建,近年已經發展到某個程度,令資源消耗衝擊整個地球的生態體系(包括人類及其它物種的棲息地),使後者到達接近大規模崩潰的臨界狀態(critical state)。三大基建讓剝削自然資源達致淋漓盡致的高峰。如果只著迷於令人心醉目眩的龐大全球資訊網路和金融體系,很容易忘記了實際的物質能量流動:大量資源從邊緣遭吸噬流向體系中心,無論是羅馬帝國、大不列顛帝國,以至今天的歐美日本。

我們要很小心某些花俏的全球化文化和社會學理論。例如沃塔斯(Malcolm Waters)把全球化界定爲地理對社會和文化安排的束縛降低的社會過程,而人們也逐漸意識到這種束縛正在降低。”(Globalization1)可是實際上,在全球化進程裏,地緣政治比歷史上任何時期更爲重要。他又指出符號交換(以價值、偏好和品味,而非以物質不平等和制約爲基礎的關係),逐漸取代經濟和政治領域中的物質交換和權力交換(6)。可是現實上,全球化系統鞏固而且愈來愈依賴物質的不平等交換關係!

曾任經濟殺手的帕金斯一針見血:本質上,我們的經濟體系是依靠人類農奴和奴隸剝削的現代版本。”(《與帝國一樣古老的遊戲》(A Game as Old as Empire))

當然,時代畢竟是進步了,原始奴隸制是奴隸主依靠暴力直接控制資源,包括奴隸的生命。而合理化這種暴力壟斷的,是神授的權力。歷史的發展是,隨著向中心(centripetal)[19]的資源掠奪系統日益龐大,更大量的人口被捲進體系裏,直接的人身控制不符合效率(對於行政管理而言),於是新的組織和意識/欲望型態不斷演化。當代全球化資本主義體系的優越性,是兩者的精密融合:高效率的全球自由貿易能爲全人類創造福祉。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體系的合理性顯得那麽無懈可擊,而同時在物質上能帶給大量人口這麽多希望[20]。以前的奴隸要服從帝王和貴族,因爲那是神的旨意;今天的窮國擁抱自由貿易,是因爲相信終有一天可以享受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可這是無可能的幻想,美國和海灣國家的地球指數是5,即是說如果全球人類都過著美國的生活方式,以目前的資源損耗率,需要5個地球的資源!

電影Matrix第一集可能是關於我們時代的最出色寓言。不妨也用一個鮮明的科幻小說形象來描繪這個時代人類的處境:一台叫全球資本主義的龐大機械怪物,它的身體由各種科技成果構成,可是它的惟一動力來源,就像the Matrix一樣,只能是靠億萬計的人類:我們的血肉、生命能量,還有貪婪、欲望和各種病態的情感。我們無意識地依附在它身上,爲它注入源源不絕的動能,卻反過來深信沒有了它,我們就活不下去。這台機械怪物控制室是金字塔式層級:頂層是一小撮人,他們被國際組織和富裕國家的統治階層包圍著,讓我們看不清他們的利益。一切都是以最符合大多數人利益包裝起來。而在下面的,是較不富裕國家的統治階層。這台瘋狂的怪物在地球上橫衝直撞,吞噬自然資源,殘害其他生命。這個過程叫全球自由貿易。有幸依附在這台機械裏的我們,可以分享到部分資源,代價就是用我們的生命能量來喂飽推動它繼續瘋狂蹂躪地球,而遭排除在這台怪物以外的人類和其他物種,就只有被踩踏得血肉模糊的份兒。

任何一個最富幻想力的小說家,都想不出比這更瘋狂詭異的景象。

近十數年來全球貿易自由化最重要的實質內容,是各國政府如火如荼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與本地人民未來生存息息相關的珍貴資源,愈來愈大部分以促進經濟效率之名,迅速私有化,落入大型企業手裏。[21] 資本主義從封建主義的裂縫裏發展出來,經歷了一千年,繞了一個大圈,幾乎可以預見:人類的未來,將回到某種半封建制度。本應是地球公平賜給所有生命享用的寶貴資源,愈來愈大部分落入少數人的手上。他們用不著直接控制窮人的人身自由(這在管理效率和道德上都不可行),可是壟斷了人類生存必需的資源,世界上大部分人口幾乎成淪爲他們的半封建屬奴(semi-feudal serf)

2008年全球各地因糧食價格暴漲而爆發的危機,正是世銀和IMF半威迫半利誘的專業建議的惡果。某些國家因爲接受了經濟發展專家的優化發展策略而放棄了本國的糧食安全,改爲種植有利出口創匯的高價農作物(cash crop),或大量農地轉爲出口加工區,結果主要糧食反而要依賴從農業強國進口。一旦農產品因爲種種原因而價格暴漲:全球暖化導致氣候不穩定、大量農作物被挪用來生産生質燃料以滿足發達經濟體系的瘋狂渴求、全球投機性遊資炒賣(短期而言,這是最大的禍因)等,人民就連裹腹的糧食也負擔不起,引發劇烈的社會動蕩。[22]

        如果說,恐怖主義的定義,是以要脅平民爲手段,而且以平民爲目標的准軍事暴力行動,那麽,要準確描述目前的全球掠奪性不平等貿易,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名詞;世界恐怖主義。歷史詭異的諷刺是:受恐怖主義襲擊倒塌的雙子塔,恰恰叫世貿中心。也許WTO的真正名字是World Terrorism Organization。它正騎劫著整個地球,大規模殘害全球生命體。

德勒茲(Deleuze)曾經敏銳指出:傅柯所研究的規訓型社會(disciplinary society),已經屬於過去,現代科技發展到讓權力可以滲透人們的生活,直接控制人的存活模式。恐怕全球化的文明外衣,也將會像時裝一樣,很快成爲過去。接著而來的階段,將會是更赤裸裸的軍事掠奪。例如美國總統小布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軍事入侵伊拉克,武力控制石油資源。[23]

決定人類未來的WWW
在種種人類賴以為生的基本資源裏,讓我們看看一個被人忽略的嚴峻例子:飲用水。目前全球有超過十多億的人口無法獲得足夠的飲用水,或者無法享用潔淨的飲用水。到了2020年,數將會增加至30(估計到時全球人口達80)。很多活在大城市的人都會有錯覺,以爲地球是有源源不絕清水供人享用的藍色星球。可是實際上能供應人類飲用的淡水,少於全球儲水量的0.5%。隨著地球人口增加,更重要是隨著非理性模式的經濟發展,飲用水成爲日益稀缺的寶貴資源。我們這些每天都能享受潔淨清純的食用水的人,大概嗅不出清水裏的血腥和硝煙味,沒有意識到問題有多嚴峻。最影響人類未來的不是萬維網(World Wide Web),而是飲用水世界大戰(World Water Wars)。即使沒有了石油,人類文明還可以延續下去。但沒有水,便沒有生命,惶論文明。
       
        水資源,在全球是珍貴自然資源私有化進行得最如火如荼的領域。這中間牽涉到無可估量的龐大利益(估計瓶裝水很快會成爲可口可樂公司最龐大的收入來源),也牽涉人類未來的生存。問題的核心不是全球淡水源的地理分佈不平等,而是目前人類經濟活動近乎荒謬的根本不合理性。例如歐洲每年的冰淇淋(主要成分是水)銷售額達110億美元,比估計能爲全球貧困人口提供清潔飲用水和污水處理所需的經費還要多(引用自注20Raina)。在不少地區,人民無法享用足夠飲用水,可是大量淡水卻耗費來爲當地哥爾夫球場澆水!

在奈華達沙漠、海灣地區這些最缺乏淡水的地區,人均耗水量卻是全球最高。當地每一天的人均淡水耗量,可能超過很多地區的全年人均淡水用量!我還記得親身站在拉斯維加斯著名的巨型噴泉前感受到的震撼,連我這個在大海旁長大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我們驚訝和沈醉于這種文明的炫耀時,卻不知道歷史上這種愚笨的悲劇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例如在復活島和中美洲,當地資源消耗得愈來愈接近枯竭的時候,人們卻不惜一切耗費更多資源樹立更宏偉的巨大石像和金字塔,然後突然有一天,整個文明隨著生態體系開始崩潰了,留下的只有這些令後世驚歎的遺址,和人類到今天還未汲取的教訓。

存活自主運動(Subsistence Autonomy Movement)
關係到人類基本生存的資源:糧食、飲用水、醫藥,必須作爲基本人權,牢牢由公衆掌握,絕不能以虛僞的經濟效率之名,落入國際壟斷性資本手裏,成爲謀取暴利的工具。它們的管理必須具有高度問責性和可持續性,它們的使用必須非常謹慎。(《水宣言》The Water Manifesto所列舉的原則,也可以作為大部分人類基本生存資源的管理原則(包括耕地、大氣、海洋、基因等)) [24]

維護本土水資源運動[25],代表了廣義的人類生存資源問題,可以總稱爲存活自主運動,它關乎今天和未來大部分人類的存亡,應該是全球抗爭的最前線。然而這方面的抗爭一直沒有被主流媒體報導,也許因爲它們沒有反世貿示威那樣具感官刺激性,也可能因爲這恰恰最觸及全球少數特權壟斷階層的利益所在。然而抗爭一直持續不斷,例如巴西的無地農民運動、印度民間對可口可樂公司侵略水資源的抗爭、玻利維亞哥恰班巴(Cochabamba)的市民從美國公司手上奪回供水系統[26]、厄瓜多爾原住民保護亞瑪遜森林而抵抗石油公司的侵略,還有以農耕地使用權爲核心的墨西哥薩帕塔(Zapatista)解放運動等等,這些看似局部的本地抗爭,是真正具全球意義的運動。

        另一項人類生存所需:糧食,也不容樂觀。全球的糧食供應正愈來愈集中少數龐大的跨國企業手裡。當前的全球糧食体系呈現沙漏形:即兩邊是數目龐大的生產者和消費者,而控制中間的收購和銷售的,則是極少數的壟斷者。[27] 這種一頭剝削一頭壟斷的結構將會令未來世界的糧食價格居高不下。但農民的實質收入卻持續下降。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估計未來10年全球糧價將會上漲40% (2010-19年農業展望》)2008年因糧食危機而觸發的全球性暴動,是未來世界的一次預警。

        這恰恰是我們所強調的文明之抉擇。站在這重大的文明發展關口,人類必須捨棄過去數萬年那種局部群体(族群、民族國家)為了競爭生存資源而互相撕殺的文明模式,改為採納合作、分享的模式。否則人類文明的未來只會愈來愈黑暗。

敢於直視現實的全球視野
要理解全球化,要具有真正的全球視野。讓我們以5個關乎人類文明未來的視野來反省全球化,並超越當前的全球化体系:
1全球規模的生態保育
2全球規模的另類貨幣運動
3適度規模的存活體系(appropriate livelihood system)
4新價值觀:結本土生態圈和全球視野的心靈運動
5全球文化與存在多樣性(existential diversity)


1全球規模的生態運動
到了今天,還可以聽到類似的質疑:自羅馬俱樂部提出增長的極限警號,三十年以來,全球經濟不是一直保持急速增長嗎?這一次,會不會又是反進步份子再一次空喊狼來了?這是因爲很多人誤解了增長的極限的含義。問題的核心並非經濟增長的極限,而是地球生態體系對這種瘋狂的經濟模式可以負載的能力(carrying capacity),已經接近大崩潰的臨界狀態。問題不在於這種模式的經濟增長是否有極限,反正金融衍生工具玩的正是金融伏都巫術(financial voodoo magic),能夠無中生有變出經濟增長數字。在2007年席捲全球的美國次級房貸危機正是鮮明例子:劣級的借貸(美其名爲subprime),在金融魔術師手上玩點戲法,就可以變成新的財富,支撐全球最龐大、號稱最先進成熟的經濟體系繁榮了好一陣子。(它的根本機制,正是下面要探討的重點。)

1987年開始,全球人類消耗資源的速率,已經超越了地球生態體系整體可以再生的速率。換言之,我們現在是靠生態舉債(ecological debt)渡日,到了2010,消耗資源的速率,超越了地球可再生速率50%,這樣下去,全球生態系統將無法再生而突然不可逆轉地全面崩潰。例如目前全海洋近80%的魚類淪爲人類的漁獲,勢必導致海洋食物鏈崩斷。[28]最可怕的是,生態體系作爲一個複雜適應系統(complex adaptive system),其崩潰,不是漸進,而是在無法預測的某天突然爆發,然後一切再不可逆轉。也許今天我們還覺得美好世界一切如舊,可是到了明天醒來,我們熟識的世界就開始分崩離析。

極限的真正含義是:生態系統的脆弱性(vulnerability),或者更準確地說:敏感性和不可逆性[29]

生態和文明崩潰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應該讀一讀戴阿蒙(Jared Diamond)的《崩潰》(Collapse)[30]。裏面有關人類對於生態體系脆弱性的無知和濫用,有驚心動魄的描述。維京人首次踏足冰島,玻尼利西亞人發現復活島,又或者近代一點的英國人登陸澳大利亞,都曾經滿心歡喜以爲到了資源取之不竭的天堂,可是經歷千萬年才形成的本土生態體系,一下子就被雄心勃勃的新移民破壞得無法恢復了;同樣,如果我們引入《崩潰》缺乏的全球資本主義興起的宏觀視野,把地理向度換成歷史向度,那麽15世紀進入歷史舞臺的“資本主義人”,利用科技和新發展出來的資本主義體系,登上了“全球自然資源開發”的新大陸,不也是欣喜若狂,以爲人類終於完全征服自然,可以無窮無盡任意剝削?

對於全球生態危險的關注,近年已經成爲愈來愈強大的聲音。然而令人驚訝的是:生態運動,至今還普遍缺乏全球化的視野。缺乏全球視野,連最優秀學者的目光也會變得蒙糊,例如戴阿蒙以日本保護森林爲成功的典範之一:日本是惟一全國森林覆蓋率增加的先進國家。可是我們都知道:這成果的代價是蹂躪窮國的森林資源。日本人嚴厲保護本土森林,卻在印尼和馬來西亞等地買下一片又一片森林來製造即棄筷子供應日本。(更別提日本人虛僞地以科學研究爲幌子,令人齒冷地屠殺鯨魚,爲的只是向這個已經過度豐裕的社會提供多一味珍饈。)不少先進國家的環保人士,甚至抱著倨傲的心態,認爲窮國環境受保壞,是因爲當地民智未開,卻從來不質疑哪部分的地球人口消耗最龐大資源,哪些誇國公司直接或間接造成當地破壞環境,哪些強國的外交政策使這些窮國民不聊生,戰禍連連,導致生態災難?[31]

人類這樣肆意破壞環境,僅僅是因爲愚笨,或者意識不足嗎?我們必須質問:是哪種全球性體制,令人類像染了毒癮般以自殺的速率虛耗不可再生資源而無法自拔?是哪種經濟模式,驅使我們大規模摧毀生態體系,爲的甚至不是要餵飽地球上每一個人,而只是追求無意義的經濟增長數字,好讓這個瘋狂的體系運作下去,讓占少數的人獲益?如果不根本改變這個體系,僅僅期待人們意識的提升,改變一下生活習慣,減少一點能源消耗,設立多幾個自然保護區,全球生態體系就能得救了嗎?[32]

反過來,反全球化運動普遍缺乏生態意識,也令人咋舌。世界各地反全球化運動的主要針對點,一般是本國政府爲了進入全球自由貿易俱樂部,妄顧國民利益而採取的新自由主義政策。所以反全球化運動的中堅份子是因爲國家被迫開放市場而受害的農民,或者失業工人。於是傳媒裏探討全球化的爭論焦點,幾乎儘是本土市場開放程度和步伐、産業補助以及社會福利制度改革等問題。

World Terrorism Organization
保護本土經濟以及人民生計免於全球化衝擊當然重要,可是對這抗爭層面的壓倒性關注和報導,客觀效果,可能是轉移了視線,讓我們看不到更嚴峻的問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反世貿的抗爭都傾向是局部的抗爭。爭論的焦點往往是國內市場開放程度應該是多少,本土産業應該受多少資助,政府政策應該向國際資本傾斜到什麽程度,可是WTO的基本精神:所謂的自由貿易,卻很少受質疑。當人們熱哄哄爭論時,WTO很多最可怕的規定卻悄悄獲得共識。例如關稅貿易總協定(GATT)11條,實際上就是剝奪了成員國爲了保護本土生態和資源而限制資源出口額的權利,國際貿易法淩駕在本土生態和資源保護法例之上(WTO被賦予權力可以裁定保護自然生態的法例和努力爲貿易保護主義而予以推倒[33]),於是跨國資本可以肆無忌憚控制和掠奪某國的珍貴自然資源。1999西雅圖部長級會議的〈全球自由伐木協定〉正是鮮明的例子[34]。另一方面,發達國又可以借著技術轉移之名,把污染性産業轉移向窮國,甚至以自由貿易之名直接輸出污染廢料(估計每年達5000萬噸!)。在世貿的專業術語裏,它們統統被包裝爲環保産業。簡言之,這是雙向的生態侵略。

到今天還會有人這樣想:人類科技不是一日千里嗎?相信不久就會出現新技術能解決生態危機。可是工業革命已經進行了近二百年[35],人類經歷了煤炭 (蒸氣機)、石油(內燃機)、核能,到了今天的虛擬化資訊革命,我們看不到生態破壞有任何緩和的迹象,反而是變本加厲,把全球生態體系推向崩潰的邊緣。我們能期待這種瘋狂消耗資源的經濟模式再進化二百年,而把所有希望寄託在突然有一天,某項偉大的科技創新降世,奇迹拯救全球的生命嗎?[36]

        沒有人能預測未來,沒有人能期望未來可以拯救今天。只有今天的行動才可以拯救人類的未來。我們只活在當下,只能從今天開始行動。

再神聖化自然
人類的價值系統,跟生態系統一樣,都是複雜適應系統(complex adaptive system)[37]。支撐不平等貿易的價值體系:消費主義、發展主義、資源和權力的壟斷、排他性競爭(一般被統稱爲新自由主義)等等,對於整體人類,以至於整個生態體系而言,將會被證明爲缺乏可持續的適應性。如果我們認同全球70億的人類(包括未來的人類)、以至所有物種的生命,都有權在地球上生存和繁盛,那麽人類社會必須演化出新的價值系統。

首先要放棄的舊範型,就是人類最終能控制生態體系這狂妄自大的幻想。即使是最專業的生態學家,也無法準確預測任何一種物種數量的增減對整個生態體系的影響。例如英國在1970年代爲了控制野兔的數量,引入只會影響兔子的多發性黏液瘤病毒。根據專家們的設想,這是完美的計劃。可是執行的同時,碰上牲口價格下跌,農夫減少在草原上放牧,加上野兔銳減,於是草長得比平時高,令一種螞蟻的數量也減少了,而依賴這種螞蟻而繁殖的某種蝴蝶,也因此最終在英格蘭幾乎絕迹了。[38] 某生態系統裏的單一物種發生演化的質變或者量變,都會導致整個生態系統的不穩定,直至系統演化出新的複雜平衡狀態。

由舊約創世紀到17世紀的理性主義科學革命直至今天的資訊革命,人類文明最錯誤和不幸的觀念,莫過於以爲我們可以最終控制大自然。人類妄圖把整個地球變成我們的後花園和農場。可是當地球生態體系迫近大崩潰的臨界狀態之際,人類必需對自然抱持全新的態度。我們急需發展出一種新穎、生態上可持續的全球價值觀。前文爲了方便,我一直被迫用資源一詞。可是我所憧憬的新價值觀,正正不能視生態體系爲資源。所謂的可持續發展,不能簡單歸結爲某種可持續的資源管理。把某種東西化約爲資源,必然會隱涵某種傲慢的暴力。例如兩性之間一直難以取得真正的平等,是因爲男性至今還未擺脫視女性爲某種資源。女性不是男性的資産,正如地球也不是人類的大農場。

理性化的瘋狂
新古典經濟學思維模式的嚴重錯誤,是把自然作爲一個次系統附屬於統涉一切的總系統:經濟。這是愚昧的顛倒。(我們對於開始建立的所謂生態經濟學,要抱非常懷疑和批判的態度)。有些産權學派,甚至認爲只要清晰界定了産權,就可以更有效保護物種。我們不禁慨歎經濟學思維把這個時代最優秀的腦袋扭曲到多麽可笑的地步。以牛爲例,由於它的産權很清晰,因此以單一物種護育而言,可謂非常成功,只要有人類的一天,牛大概也不會有絕種之虞。可以當考慮到多少人類斬伐了多少森林來放牧,牛可謂生物多樣性的災難。生物多樣性的護育絕不能依賴圖利的市場力量。生態系統應該具有近乎神聖的地位,不應屈服於經濟理性的瘋狂,不應該寄望於目光偏狹、冷酷無情的市場力量的恩惠。相反,我們不能忘記:任何經濟體系,以至社會體系,都應該謹慎地附屬於生態系統。

        經濟理性的瘋狂在於:它把人化約成目光偏狹得病態的人。這個經濟人把東西割裂出來,視之爲稀缺資源,卻完全無視於這些東西在它原來的整體裏所蘊涵的更豐富、更重大的價值:文化、生態和精神的價值;然後他本著表面非常理性的指導原則,力圖以最少的投入,得到最大的産出。可是他的關心的成本效益盤算,卻限於這狹隘的資源運用活動之內,這項活動對於社會、文化、生態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可以完全無須考量。於是這種讓單位(無論是個人、企業抑或國家)最有效率運用稀缺資源的理性,卻帶來整體資源浪費的災難,包括社會、文化和生態的資源。

        我們必須改以謙虛和謹慎的方式,活在地球上[39],盡一切能力減低人類對生態環境的衝擊,最大程度保育生物多樣性。

在這個完全缺乏神聖的年代[40],我們需要重新賦予大自然某種神聖的價值。不,我們無需再增添一種新宗教。但是我們呼籲生態的神聖觀:每一種存在都是深深連結在一起的,不妨稱這種相互連結爲神聖。

沒有一個領域,比生態運動更逼切需要全球性視野和行動。

2全球規模的另類貨幣運動
       
人類當前面臨的生態困境,僅僅是因爲人類打開了工業革命的潘朵拉魔箱(Pandora’s Box),釋放了我們沒有智慧去控制的衆魔:生産力和消費欲嗎?當人們思考當前很容易只聚焦在生産和消費問題之上。例如《小是美好的》一開始就指出:我們這時代最重大的錯誤之一是相信生産問題已經解決了。這無疑是深刻的洞見。我們的瘋狂是:自以爲釋放了無窮無盡的生産力,誤把無法彌補的生態資源虛耗,看成是財富的創造。可是,在可持續生産力方面,人類文明還處於很原始落後的階段。

僅僅是盲目的科技進步和生産力失控,還不足以說明一切。我們必須更深入探索還有哪些機制驅使人類奔赴自毀的高速公路?回顧全球化的歷史,可以給我們一些啓示。20世紀80年代開始,當全球化開始加速成爲勢不可擋的進程時,我們面臨了一次又一次的全球金融危機:美國8090年代的儲貸危機、87全球股災、94墨西哥披索危機、97亞洲金融風暴、98俄國盧布危機、2000年網路泡沫和07的次級房貸危機所引發的08金融海嘯。奇怪的是,人們甚至已經習以爲常,接受了全球金融危機,是全球化揮之不用的副産品,是繁榮的必需之惡。如果我們採取逆向思維,不把金融僅僅看作全球化的附屬工具,而是全球化最重要的潛推動力,就會打開全新的視野。

錢,或者說貨幣,很多人以爲是最自然不過的東西。但實際上,今天我們熟識的貨幣形式(制度),是歷史上最詭詐的創造之一。貨幣,也許是資本主義最大的秘密。

絕大部分人都簡單地把貨幣視為僅僅是經濟活動的工具(雖然有很多人以金錢爲最主要的人生目標)。造成這個現象,與其說因爲貨幣是複雜的現象,更重要是因爲正如高貝夫(J.K. Galbraith)所說:在有關金錢的研究裏,複雜性並非用來揭露事實,而是爲了掩飾和逃避事實。[41]

歷史上最大的詭詐:貨幣的發行與供應
要穿透重重迷霧,解開貨幣的複雜性,揭露它的本質,絕非易事,因為它隱藏在層層掩飾和使人敬畏的學術詭辯之中。人們很容易相信貨幣是隨著經濟活動自然産生的交易工具。區域性貨幣也許如此,但歷史上中央貨幣的出現,卻並非爲了方便和促進經濟活動,而是某個特權階層爲了吸取社會資源(賦稅)。壟斷性的中央貨幣,跟少數特權階層利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到今天也不例外。最簡單的說,當前主流貨幣形式的扭曲性在於它的本質是負債貨幣”(debt currency)。即是說,當每一元的貨幣供應被創造出來時,表示有一元的債項産生了,也就是說有人背負了一元的債。

先從貨幣的發行說起。這不能不從全球最重要的貨幣美元開始。也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美國政府沒有發行貨幣的權力(除了小額硬幣)。而且美國聯邦儲備局(Federal Reserve)也並非政府機構。它是完全由私營銀行擁有的機構[42]。它根本上是一個詭詐地違反美國憲法的私人機構。為了掩飾這一點,它竭力假裝成是為美國人民服務的聯邦政府機構。美國政府需要錢來運作,並不是靠當前的稅收,而是把未來的政府稅收(即是未來美國人民的財富)作爲國債(發行國庫債券),抵押給美聯儲,然後由美聯儲來發行美聯儲劵,也就是人們熟識的美元,借給美國政府,並且美國政府要爲此付出龐大的利息。而這筆賬,要算在美國人民頭上,而且最後要由全世界的人民來承擔。人民要使用本應屬於社會公共工具的貨幣來進行經濟活動,創造實質財富時,反而要向某個特權階級支付費用。世界上沒有更荒謬的事情了。[43]

負債貨幣的機制,說得通俗一點,就好像我在一張白紙上面簽名,把它變成,然後借給你。可是這張紙幣本身,根本沒有任何價值,是你借了以後所從事的經濟活動,賦予這張紙價值。可是你卻要爲了從我手上借一張紙而向我付出利息。就是這樣,銀行家秘密享受了專制帝王的特權,騎劫了整體國民經濟活動,也間接坐擁整個國家。當然,銀行家的理據是:他們享受的(超級)利潤是風險管理的合理費用。而經濟學家會辯說:私營銀行是最有效配置信貸的主体。可是2008年不是揭露了究竟那群金融資本家是有效配置信貸這寶貴的經濟資源,抑或在揮霍浪費?他們是在管理風險,抑或在製造超級風險?輸賴贏要,他們投機的損失最後要由人民來付賬,又怎樣合理化他們的超級利潤呢?[44]

        全球人民,就這樣胡裡胡塗地陷入債務的羅網中不能自拔,成為金融資本家的半屬奴:從發達經濟体裡靠簽信用卡超前消費的人們、因為自由化政策而負債累累甚至最終失去土地走上自殺絕路的窮國小農、被IMF世銀誤導半利誘半強迫而債台高築最終要賤賣寶貴資源的窮國政府、因為信貸寬鬆誘惑而背負了根本無法承受之房貸的低收入美國人,乃至美國政府本身……全球化,也是債務的天羅地網無聲無息籠罩全球的進程。

廣義貨幣供應:無中生有的戲法
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這才登場:即使是美聯儲和中央銀行所發行的貨幣和債券,也只佔整体貨幣供應的一小部分。全球主要的貨幣供應,實際是私營商業銀行無中生有變出來的。簡單來說,情況是這樣:銀行每收到100元的存款,只要預留部分作存款準備金,就可以提供借貸。假設存款準備金率是10%,銀行每收100元,只需留下10塊,就可以借出90元。可是這90元的債,會立即被加在銀行的會計帳項上,成為新創造出來的錢。即是通過信貸,債務反而會變成新的貨幣供應。於是這90元成為新的流通貨幣。但是這90元實際上大部分又會進入銀行賬項裏。於是銀行體系收到90元後,只需預留9元,又可以借出81元,如此循環不斷。藉著這種魔術戲法,在銀行體系裏,每100元的存款可以變出近1000元的貨幣供應(實際上,在先進的經濟體系裏,準備金限制對貨幣供應幾乎沒有影響)。銀行所賺取的不僅是謙卑的息差(所謂的premium),更重要是這種流動性(liquidity)的倍數效應[45]。流動性是金融資本家的利益所在,他們不惜一切也要增加貨幣流動性,造成無可避免的信貸過度膨脹和緊縮的週期,導致一次又一次的金融危機,衝擊全球的金融穩定性,摧殘人們的生活,甚至最終讓地球的生態系統崩潰也在所不惜。[46]

正是負債貨幣的本質,根本塑模了當前的全球化體制。它有兩個最基本的惡果:

1 對經濟增長的永恒饑渴

壟斷了貨幣發行和供應特權的銀行家,依靠收取利息而謀取暴利。你向銀行借了100元的債,就要連本帶利歸還。那假設是10元的利息從哪裡來呢?除非有10元奇迹地從貨幣流通的遊戲中永遠退出去,恰巧落到你手上,否則這10元的出現一定是由於貨幣供應增長了的緣故。可是這新的貨幣供應,代表了新的債務,又需要額外的貨幣供應來償還利息。這變成沒完沒了的惡性循環。實際上銀行家一定要確保債務的償還不會降低貨幣的供應增長和流通性。只要有一元的債務償還了,從流動中退出來,銀行的潛在利益就會受損害。所以銀行家務必要確保貨幣供應和流動性永恒增長,才符合他們的利益,於是他們要推動社會不惜一切也要追求經濟增長,以確保貨幣供應和流動性增長。

正是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遊戲規則,主宰了近數百年來資本主義,也同時主宰了近代人類社會的發展。人類開始著了魔地追求經濟增長,盲目催使經濟活動膨脹,而不問這種增長實際上是否爲人類的福祉服務。於是先進國家的人們過著過度生産、靠借貸來高消費的生活,虛耗地球資源,破壞全球生態系統。而且這一切提升到道德價值的層次:他們用盡一切方法,讓我們相信:購物是公民的義物,掠奪地球的自然資源有利於經濟發展,從而實現我們更崇高的利益。”(《經濟殺手自白》〈作者序〉楊文策譯)

每一次面臨金融泡沫爆發後的經濟危機,人們都會驚呼:經濟增長放緩甚至衰退了!彷彿那是世界末日。不!文明的末日不是源於經濟增長放緩,而是由於生態体系崩潰!是我們生產的商品和服務不足夠嗎?不!世界的生產力已經足夠讓全球的人類都享受非常美好的生活。我們不去設法改革世界經濟体系,在保育生態体系的同時,讓全球人類都共同分享科技成果(這一點我們絕對有能力辦得到),卻仍然容忍全球一半人口在貧困下掙扎求存,而一部分人口沒頭沒腦地借貸消費,不惜令全球生態体系崩潰,只為了滿足一小撮特權階層巧妙地掩藏的超級利益。[47]

這可謂人類觀念史上最大的因果顛倒,我們一直以爲經濟活動的增長,自然促使貨幣供應必然相應增長。但回顧歷史,我們卻發現,實際上是少數特權階層,以大多數人利益的名義操縱了貨幣供應,片面推動某種偏狹的經濟增長模式,即使這種經濟增長結果不一定能讓人民受益。這是人類文明史上掩飾得最巧妙的特權利益,足以讓高唱特權神授的法老王、教皇和君主們折服。當今的全球化体系,代表了史上最文明的社會型態,抑或只是在重重巧妙掩飾下,集合了人類歷史上眾多不公義現象的体系呢?

        當這種體制推到某個極端時,甚至會出現恐怖的後果。和近代資本主義發展如形隨形的,是高舉民族國家的旗幟、規模愈益龐大、傷亡也愈加慘烈的戰爭。而當歷史學家仔細審察近代每一場大戰的背後,幾乎毫無例外發現銀行家和金融資本家的頻繁活動。每一場近代大戰的幕後,都牽涉龐大的集資活動和金融利益。大銀行家從近代歷次戰爭中所獲得的暴利,讓軍火商也會妒忌[48]

2 全球瘋狂流動性的毒癮

貨幣供應和流動性爲了符合金融資本家利益而必需不斷增長,可是實質經濟活動的增長,永遠無法追上符合金融資本家所渴求的速率。過多的貨幣供應和過剩的流動性找不到出路,必然會衝擊實質經濟體系,造成超級通脹,甚至經濟崩潰。於是必需有某個領域可以無窮無盡地吸納超額供應的貨幣,同時又促進流動性。投資()市場,正正是金融資本家夢寐以求的仙境。全球金融市場每年的總交易額超過600萬億美元,是全球貿易額的50倍以上,而全球的GDP,也不超過60萬億美元。在2008年,全球外匯交易額每天接近4萬億美元,其中只有5%10%是用於外貿或長期資本轉移,可見毫無實質經濟意義的全球金融炒賣活動瘋狂到哪一個地步。

金融資本家熱衷於開發各種層出不窮的投資衍生工具來促進流動性。他們不願意有人不墮進債務的羅網之中,不願意看見任何資産閒置擱在一旁,不變成債務而進入流通(所謂的資産證劵化)。甚至劣質資産,也可以通過金融伏都巫術,變成具吸引力(AAA)的投資機會。這一次次級房貸危機爆破所造成的金融海嘯,正是最好的例子。一天不改革當前的貨幣制度,這種近乎瘋狂的流動性,將會製造一個又一個的泡沫,不斷周而復返衝擊社會,也促使人類沈溺於無意義的消費主義,虛耗地球寶貴資源而不能自拔。

扭曲的心靈
貨幣主要有三大功能。近代壟斷性貨幣的理想是把這三大功能統一在一種普遍的貨幣裏。可是對應于傳統貨幣的三大功能,我們也發現近代壟斷性負債貨幣造成的三大扭曲:

1 交易手段:本應作爲交易工具的貨幣,因爲其內在不穩定性而不斷衝擊經濟體系;
2 儲存價值:人們期望金錢可以儲存價值而保存財富。可是不負責任的謀利性貨幣供應導致永恒的通貨膨脹周期;
3 價值量度單位:本身不蘊涵實質價值的貨幣,造成扭曲的價值和決策系統。

讓我們仔細看看這一點:財務學盛行貼現值的成本效益分析法。所謂貼現值分析,簡單來說,就是把某東西在將來的估計價值,轉化爲現在所假設蘊含的價值,來分析某項經濟活動的成本效益。我們都知道,在複利率的複式增長下,今天的一筆小數目,經過多年,會增長至龐大的數目。可是反過來說,逆向的貼現操作,也會把遠期以外開始浮現的龐大成本,縮成小額貼現值。所以在估量一個專案的成本效益時,不要說很多生態和人類成本沒有被考慮,即使計算了生態成本(當然這種量化本身已經值得商榷),考慮了複利率的因素後,在遠期即使很龐大的成本(例如大型水壩的長期生態破壞以及處理核廢料的成本),它的貼現值都會變得很低。透過這種財務戲法,能在短期內帶來利益,但長期卻導致沈重經濟、社會和生態負擔的專案,在貼現分析之下,往往變得更具優先性(即是顯得更具經濟合理性)。合理化盲目經濟增長主義的,往往是這種理性化的瘋狂。(德勒茲說過:在資本主義裏,所有東西都是理性的,除了資本或資本主義本身。)[49]

造成這種悖理,是因爲貨幣本身其實沒有任何價值。計量價值的單位本身沒有任何實質價值,於是所有對人類(包括未來人類)整體存活有價值的東西(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文化等),都通過財務預算掩眼法,量化和合理化成可以隨意剝削的資源,而且像戲法那樣搖身一變成爲財富。可是試想一想:如果人類當代經濟活動的計量單位不是美元、歐羅、日元這些抽象而無實質價值的符號,而是還能供未來人類應用的不可替代資源,或者是生物多樣性,那樣我們現在的經濟方式,是在創造,抑或毀滅財富?[50]

以金錢來衡量自然資源(以及人)的價值,並且誰擁有金錢,誰就可以任意掠奪資源,而沒有金錢的,就遭受排斥並且要承受存活生態環境(包括自然、社會和文化)受破壞的惡果,這是我們這個年代最扭曲野蠻的愚昧。我只希望未來的人類回看我們這種蒙昧的價值觀時,會像我們今天回看古代很多怪誕不合理的價值觀那樣,只是一笑置之,而不是懷著怨憤的詛咒。[51]

如果世界不設法改變負債貨幣的本質,就無法建立生態上可持續的經濟體系。

由債務貨幣建立的金融體制,使經濟活動並非服務於人類的福祉,而是填滿超級銀行家和金融資本家的肥腸。這個數百年來伴隨和暗裏一直推動世界資本主義扭曲增長的體制,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終於有機會發展到它的最顛峰全球化型態(如果不是因爲它必然內涵的自我毀滅性,那幾乎可以說是最完美型態),也終於把地球生態體系推向崩潰邊緣的臨界狀態。

美元帝國主義(Dollar Imperialism)
打開貨幣的視野,就能夠洞悉所謂的全球化,其實是美國金權體制的全球化。它的內涵就是確立美元成爲世界貨幣,美國享受發行世界貨幣的特權,可以因此輕鬆控制全球資源。

        這個體制在1944布雷頓森林初次展露它的全球願景。IMF成立時訂立的特別提取權(Special Drawing Rights)是建立世界貨幣的第一步世界邁向美元本位制年代。到了1971年美國總統尼克松完全廢除美元金本位制,美元終於掙脫了任何枷鎖[52]。美國再無須保證美元能兌現定額的黃金,於是可以隨心所欲發行美元。最終支撐這種貨幣覇權的,當然是美國的軍事力量。可是中間還需要一個重要的環節。世界各國對美元的信心,不能光建立在對美國經濟的信心之上。美元必需確立成爲世界貿易的壟斷性貨幣。於是美國通過經濟殺手的地緣政治活動和軍事部署,使全球蘊油量最豐富的沙烏地阿拉伯不僅承諾用賺取的油元來購買美國國債以支撐美元,最重要是保證以美元作爲國際石油交易的單位,以換取美國的軍事力量擔保這個專制王朝穩如泰山[53]。於是美國完成了歷史上任何一個帝國都夢寐以求卻從未成功過的壯舉。脫離黃金後,美元重新找到一種實質的價值(石油本位),但同時又不受任何拘束,讓貨幣供應幾乎是隨意地膨脹。仗依她的軍事力量,美國多年來享受世界貨幣的發行特權和專稅(seigniorage)

向松祚把權霸貨幣體制總結得很好:

一,強權國家擁有強權貨幣,霸權國家必定支配霸權貨幣體系;
二,霸權國家必定最大限度利用其"貨幣特權"攫取鑄幣稅收入,並以此掠奪其他國家之資源。手段包括:無限制發行貨幣以降低貨幣真實價值、掌控貨幣體系以控制他國産業發展和稅收制度、掌控貨幣體系以推行霸權國家的政治經濟遊戲規則;
三,霸權國家之貨幣,必定是全球最主要的儲備貨幣、支付手段、結算工具、價值儲藏手段、計價單位、資本市場交易工具、外匯市場干預貨幣及資訊發佈的主要媒介。     
美元發行泛濫:全球流動性過剩根源〉
       
美國毫不客氣享受和濫用這項特權。二戰後到1965年,美元的總供應量只是增加了55%,那是低通脹和穩定增長的年代。可是19702001年期間,美元的供應暴漲了20倍!美元是近30年來全球通貨不穩定的根源。[54]

全球各國別無選擇要接受美元作爲主要世界貿易貨幣,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制於美國。各國都渴求美元作爲主要外匯儲備來支援本國貨幣[55],而辛辛苦苦賺回來的美元,大部分只能夠再拿回去投資美國國債,反過來支撐美元,也即是縱容美國毫不負責、毫無節制再發行美元。今天世界面對流動性過剩而導致全球金融系統長期不穩定,罪魁禍首根本是美國濫發美元。

1987年物理學鬼才費曼(Richard Feynman)在一次講課中開玩笑說:全銀河系有1000億顆星,這以前是很大的數位,可是現在還比不上國家赤字!我們以前稱之爲天文數字,現在應該稱爲經濟數位。經濟學家都堅信政府一定要量入爲出。可是美國公債卻到了超乎人可以想象的地步。(截至20084月美國聯邦債項達9.5萬億美元。如果加上沒有著落的應支付社會福利、醫療保險等公債,則可達59.1萬億!) IMF的標準,美國政府早就應該破産了。可是當IMF扼住弱國的咽喉逼她們執行緊縮政策而使人民受害時,它的大老闆美國債台日益高築,卻讓美國人享受連昔日很多帝王也自歎不如的生活[56]。這種雙重標準達到了厚顔無恥的地步。[57]

美國還常常拿貿赤來大造文章,彷佛自己是全球貿易的受害者。可是各國耗費了大量人力、社會、文化和自然資源,所得到的,不過是一大疊價值岌岌可危的綠色條子。美國通過超天文數目的公債和貿易赤字,來榨取寶貴的地球資源(美國人口不到全球的5 %,卻消耗了全球20%的能源、16%的淡水、15%的木材,生産10%的垃圾和25%CO2)[58],還儼然以救世主和受害者自居。歷史上,也許再難找到更無恥賴皮的國家了。

各位,歡迎來到物質文明史上最偉大的階段:全球化。它的真實名字是:美元帝國主義。它是由美國爲首的發達國家政府和軍隊所支撐、以美國爲首的國際金融資本和資源壟斷資本所組成的全球金權軍事集團。

簡言之,當代全球化進程,是美國通過建立美元作爲國際霸權貨幣而掠奪全球資源的進程。而IMF等國際組織,正是捍衛美元帝國主義的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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