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

2 ……


我是一個簡單而孤獨的人。

有一個老爸,但是我以半孤兒的形式存在,不抗拒交朋友,却從來沒有主動交過什麽朋友,餘下的只有看書和聽音樂。什麽書也看,什麽類型的好音樂也聽,就是不能接受那些叫你和世界好好打交道的教誨。

……

大部份時間,我寧願沉默或者聽音樂。我也喜歡大夥兒踢足球和打籃球,愛的是那純發泄青春精力的碰撞,兼且無需平庸的語言交流,恐怕是我唯一有限的社交。因此曾經惹來誤會,以爲我是同性戀。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喜歡女性的身體。男性那副肉體和德性都令我受不了。當然,包括我自己的。

        ……

……其實我最愛的樂器是電結他,每次聽到激動處,都恍如直接彈到我的神經在綫。不過真正下過點苦功的却是薩克斯,因爲聽了宛如吹來透心北歐冷風的Jan Gabarek,而下决心學了一段日子,但始終無法喜歡爵士樂。……在jazz的範疇裏我能接受的只有John Coltrane,因爲他已經遠遠超越了爵士,回歸到音樂最粗獷原始的狀態。……

就這樣,我創作了不够10首曲,喝了N罐啤酒,渡過了三個虛無凑合的大學年頭。

        ……

……陰莖好一點,不知還以爲下面長了一株植物。還是英文Phallus聽起來軟一點,帶點陰性的溫柔。至于漢語該怎樣譯呢?抓了頭皮一會兒,忽然想到“閥拉屎”,像剎“軍閥拉屎”,蠻富顛覆父權反戰的意味。用廣東話念起來也似“佛拉屎”,真有點“吃飯拉屎,遇佛殺佛”的禪機了。)

        ……

與其說我在渴望性,不如說我在幻想女性某部份的神秘存在,可以給我的整個生命送上溫柔的包容。

        ……

 “生命中同時出現三個女人你曾經想過沒有?”

 “那可真爽翻天啦!和三個一起幹。怎麽啦,你堅守童貞多年,終于熬出頭,一來就3個嗎?”

 “這……只是隨便侃侃然而。如果真的3個一起,吱吱喳喳可要煩死人。”

 “靠!你究竟是怕女人還是還未發育還是已經早衰性無能?”

曾經看過一套歐洲電影,名字已經忘記了,關于三個女人同時愛上幷且共享一個哲學家。真是小男人的大幻想。男人們大概沒有想過三個女人圍繞著一個男人,破壞力不下于三只小猫放在一所房子裡。

同一時間遇上三個不討厭的女人,真想也沒想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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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捕黑洞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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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氣男生:出走前 341

        我和過份女孩開始貼近,是從黑洞開始。

        自從那天不期而遇之後,有幾次我仿佛看見她在遠處像虛靈的黑影飄過。她也似乎有意無意的瞟我一眼。每次我都想鼓足幾個世紀的勇氣走去打個招呼。不過Hi之後該說什麽呢?說我對西比爾的神話有了新的體會?只落得像拉保險般僞親切吧!胡亂盤算著,她便消失了。

        有一天我坐在學校泳池旁的看臺石階上,身邊放了一本《時間簡史》。

        突然有人坐下來:“哦,你在看這本書。”然後他向我說了一大堆宇宙學理論,什麽宇宙的萬有引力正在减小啦,什麽宇宙是由空間-時間-物質統一的量子化超微單位構成啦,我很快便墮入迷霧,可是他還是繼續自說自的。

        突然,過份女孩不知從哪個黑洞飄出來,熟稔地和他打招呼,坐下來向我們每人遞一支烟。沒想到過份女孩會坐在我旁邊,什麽宇宙和時間的歷史對我已經無意義,因爲時間的流逝和宇宙的旋轉都仿佛在她周圍停頓了。

        那人在國際互聯網上自稱爲“黑洞獵人”(black hole hunter)。我和過份女孩却暗裏叫他“黑洞男”。 如果有天你看到一個人,心裏奇怪:怎麽霍金(Stephen Hawking) 沒有坐在輪椅上,那准是黑洞男了。黑洞男的步履總不會連貫成一條直綫,對著你的時候,視綫像老在追逐一隻圍繞著你飛來飛去的蒼蠅,讓你天旋地轉。

        黑洞男是個連鞋帶也不懂結、却IQ超爆的悲劇天才。當年他破天荒12歲被大學取錄,成爲創校以來最年輕的學生,而且念到三年級還未畢業已經直接被美國某名牌大學破格收爲博士生,當時被譽爲“物理學界的莫扎特”,大家都引頸以待他會成爲第一位拿下諾貝爾獎的本校學生,好沾一點光。然而似錦的前程却像烟屁股一樣瞬間由光輝變爲焦灰,臨熄滅前還要被人使勁擠一把。

        他本來已經有自閉症傾向,在异地更加被診斷爲精神分裂多次進出精神病院。更麻煩的是他不接受行內一致膜拜神聖不可侵犯的真理。例如他說愛恩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根本沒有需要,又堅持要用自己的數學模型推出一套量子力學。結果博士論文泡了湯。灰溜溜回來,連本科的大學學位也沒有,一下子由傳奇淪爲笑柄。一個教授收留了他,讓他十多年來瑟縮半角做一個地位卑微連學生也看不起的研究助理。

        黑洞男看見過份女孩,更加侃得興起,我發現原來過份女孩談話時的眼睛特別亮麗,咀巴到位的開合异常性感。我傻傻的一邊看著他們談,一邊在微笑,像欣賞原始外星人說外星話一樣不可思議。至于爲什麽是原始,這點倒是突如其來的感覺,覺得他們應該比我多活過起碼幾百年。

        談了半個小時,黑洞男突然緊緊兮兮四周打量,才壓低聲綫說終于研製出一部可以捕捉黑洞的儀器。過份女孩興奮得彈起來,像她頭上觸電竪起的任性短髮一樣。他嚇得“殊”一聲按下她,說這是美國軍方最想得到的技術,他在互聯網和國際上一群像他的奇才交流時,都非要通過基本上無法破解的量子密碼(quantum cryptography),才敢討論。他一定以爲我是過份女孩的朋友,所以才信任我。

        “你們要去看看嗎?”他問。過份女孩强抑興奮瞳仁放光不斷點頭,沒想過她對“你們”二字沒抗拒,我爲她願意讓我加入感到受寵地雀躍。

        于是我們走到他的辦公室。所謂辦公室只是收留他的那個教授的實驗室旁邊一個雜物房。裏面亂得叫人頭昏,他却鄭重叫我們別碰他的東西,免得打擾他的秩序。最厲害是一排十多座電腦屏幕,裏面不斷衍生出一些奇特的圖案。他說那是他的水族箱。其實是他設計來模擬宇宙演化的計算機程序,他最喜歡每天花幾個小時盯著這些圖案。他抱怨已經把十多座電腦連結成一套小型超級電腦系統,可惜運算能力還是不足够。人微言輕,大學的超級電腦,他像小太監眼巴巴看著皇妃,連碰碰的資格也沒有。幸好網上有一個駭客已經答應幫他hack in某座超級電腦。

        他的手指和鼻尖幾乎同時碰著屏幕,說:“看!藍色的點表示可能有生命體,紅色的點可能發展出高級文明。”神情像主人介紹自己的寵物。

        我和過份女孩站在一片混沌裏不敢動彈,相覷而笑,看著他情深款款地把一部儀器抬出來。一瞧不禁有點掃興,怎麽像公厠裏自動售賣安全套機那樣毫不sexy?“捕黑洞儀”啊,理應是:鼓聲登登登,Laaaaadies and Gentlemen,總該有點驚天動地的派頭吧?

        教授知道黑洞男利用實驗室的資源來砌成這部鬼東西後大發電霆,臭駡了他一頓,說如果不是好心收留他,他只是廢物、瘋子。而事實呢?黑洞男多年來一直爲教授解决了不少理論問題,令教授這幾年在國際間撈到一點名氣。唉,學術界,金玉其外,還不是一堆自吹自擂的爛蘋果。

        缺乏資金,儀器未臻完美,但黑洞男還是想冒險開始實驗,建議深夜後大家合力把它抬上大學校長官邸旁的山頂上去捕捉黑洞。遠離校園好一點,他說,因爲搞不好,可能會把大學轟掉,甚至會毀滅整個地球。我和過份女孩都振奮得睜大了眼,在校長官邸的旁邊轟掉整所大學,很久沒有聽過這麽令人熱血沸騰的事情了!

        就是這樣,我第一次和過份女孩共處了大半天,還一起等待黑夜的降臨。活了20年,那可能是我最愉快的一天。

        半夜,我們三人像低智的超人電影裏一心要毀滅地球的滑稽罪惡集團那樣,合力把儀器送上山。

        初秋山上的風有點凉。城郊的星空談不上珣燦,但依稀還可以辨認幾個星座。黑洞男在忙著調校儀器。我仰望黑夜長空,想到宇宙爲什麽會存在,或者到人類滅亡那天,也是注定無法破解的謎。我看到的亮光,也許是來自幾百萬年前早已爆毀的星球。太陽熄滅的那天,我和她已經在數不盡的輪回中化作飛灰,早不存在了。太陽的餘暉射到幾百萬光年外,某種高智慧生命接收到時,他們能否破析這個晚上,在如蜉蝣一夢的青春某瞬間,我和暗愛的女孩,幹著也許是轟烈驚天,也許是無聊透頂的事嗎?

        我偷望身邊的過份女孩。她抽著烟,暗黑裏泛出的瞳光比頭上的星空還要明亮。我暗裏祈求這黑夜就是永恒,永遠捕捉不到黑洞,也永遠不再有光明,我們就這樣廝守下去。

        她突然看到我在望她,硬繃繃的問:“有什麽事嗎?”

        我有點窘,隨口說:“沒有,只是想到:不知爲什麽宇宙會存在,然後不知爲何會有太陽,有地球,不知爲什麽會有生命,然後生命是你吃我,我吃你,接著有咬人的性欲,還有仇恨,還有愛。一切不是很荒謬嗎?”

        她說:“人生如果像老鼠籠那樣,只有入口沒有出口,那只有注定的荒謬。”

        我問:“那麽死亡大概是出口吧?”

        她有點愕然,停頓了一會:“也許死亡不過是另一個入口,或者黑洞才是真正的出口。”

        然後黑洞男鄭重宣布一切準備就緒。黑洞男認爲宇宙間有很多超微型的黑洞,那不僅是baby black hole(嬰兒黑洞),更恰當的說法是黑洞種子。那是比基本粒子還要細小,在宇宙誕生時産生的超空間……算了吧!我大概永遠無法真正理解他說什麽。總之,如果能捕捉到一粒黑洞種子,便能够利用它來釋放足够全人類使用千百年的能量!又或者扭曲空間,把信息瞬間傳到宇宙另一邊,甚至逆轉時空!

        難怪他怕這技術會落入美軍或者恐怖份子手上。把所有核彈氫彈一起引爆沒有什麽大不了,不過是人類連同大部份生命都毀滅,起碼蟑螂和紅火蟻一定可以生存下去,千百萬年後地球又是一條好漢。可是眼前這個瘦削的瘋子天才却真有轟掉整個地球的能耐!

        我和過份女孩陷入漫長的等待裏。只有黑洞男不時忙著檢查調儀。過份女孩像一直在沉思什麽。我一時仰望星空,一時偷看她,一時陷入胡亂的思緒裏,不覺間睡了不知多久,戛然在黑洞男的興奮騷動中醒過來。他們聚在計算機前。黑洞男說測量到特殊的能量擾動,很可能捕捉了一粒黑洞種子。他興奮得近乎胡言亂語講出一大堆我們無法理解的技術解釋。我和她都緊張熱切期待著。

        一會兒後,屏幕顯象亂作一團,儀器也開始劇烈振動,黑洞男的神情也由興奮變爲緊張然後驚恐,口裏喃喃著莫名其妙的東西。忽然間,我首先是感到,然後才看到一團黑色的能量波從那部儀部中爆發出來。或者說一團黑色的虛無渾圓擴散,把周圍吞沒。女孩、我和黑洞男被震蕩波彈得向後離地飛去。這本應是轉瞬間的事,奇怪一切像電影Matrix(駭客帝國)裏的慢鏡。我看見過份女孩被轟得從我身旁緩緩飛起,那團黑暗的虛空像快要吞沒我們,我伸手想抓著她,然而女孩還是溶入虛黑裏消失掉。

        我自己也被吞噬進純粹的黑暗裏,那是連身體也仿佛不再存在的黑暗。我惟一能感到的,只有意識,純淨的意識。平時喋喋不休的思緒,好像黃河忽然斷流。我的頭腦從來未如此安靜過,心也靜謐舒服。原來徹底純粹的黑暗幷不可怕,甚至令人非常享受。忽然有一個念頭緩緩飄過,我才發覺原來此刻心無雜念。

        奇怪,平時腦裏的雜念總是惟恐天下不亂急忙跑過絡繹不絕,現在却像綿絮鵝毛既輕又慢地飄過意識。那是想到不知過份女孩怎樣。待這個念頭蝸步走過後,隔了好一陣子,另一個念頭才慢慢出現:既然我沒有危險,她大概也沒有什麽危險。

        意識又回復純淨無瑕的狀態。這才體會到:原來20年以來腦裏都像燒著一團火,當下雜念消失了,火熄滅了,整個存在一片清凉沁心。這種意識狀態是我從未經歷過,然而感受却似曾相識。也許還浮在子宮未生下來受教育污染之前,或者每晚在無夢的沉睡裏,我們都會接近這狀態,只不過是無意識而已。

        因爲失掉了時間的意識,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失去對純粹黑暗的覺知。再恢復意識時,是過份女孩把我喚醒。我看見她安然無事,高興得頓然清醒過來。遠處黑洞男正在檢查著他那堆廢墟。算一算,我被那衝擊波拋到差不多10以外!

        我和過份女孩互相問過一切安好之後,便走去看看。黑洞男一臉沮喪。他的捕黑洞儀已經徹底瓦解,筆記本電腦也報銷了。我們問發生了什麽事?他說只能肯定有過不尋常的能量活動。不過還未能確定是否真的捕捉過一個黑洞,惟有希望磁盤可以復原,能够分析數據。他要留下仔細周圍檢查,叫我們先走。
我們三人幾乎是擊掌立誓:千萬別向人提起這件事,否則四馬分尸五雷轟頂萬箭穿心不得好死。(喔!對不起,是我誇張胡扯遠了一點。)

        然後我和過份女孩走下山。回到校園,她很累的樣子,沒有說再見。我不捨得地看著她的背影走遠。
回到宿舍才發覺,原來現在還是107日的晚上還未到12:00。奇怪,我們明明是踏正半夜出發上山。是我之前搞錯了日子?抑或又回到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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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因爲這樣,我感到和Linkin Park脉相連。

        ……
知道得太多,瞭解得不够,是對青春最殘忍的待遇。

You reached for the secret too soon 你太早洞悉了秘密
You cried for the moon 你爲月亮哭泣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照在你身上,瘋狂的鑽石……

Roger Waters 的聲音和電結他在我腦海中翻騰。還有20歲以下的年青人聽Pink Floyd 嗎?大家只喜歡那些什麽男孩什麽女孩的樂隊。看穿了,這些流行偶像比我還要平庸,我爲什麽要崇拜他/她們。唉!從哪個時代開始,集體的青春變得如斯平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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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真的感到作爲男人擁有經常的性欲不得以釋放是一種果報,甚至是相當無辜的詛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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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化工廠前的竹管薩克斯


過份女孩:消失前157


……
……算了,跟法國人用英語算賬,就像拋錢進大海,希望排去海水找那顆墮進汪洋的流星,只落得欲哭無泪,反正你的泪水永遠不够海水多,那就是注定的無助啊。……



        ……

        巴黎人真是奇怪的東西,當年艾菲爾鐵塔(Tour Eiffel)建成,衆口同呼是醜八怪,破壞了巴黎美麗的地平綫;到貝聿鉻的金字塔,又驚呼褻瀆了神聖的羅浮宮;龐比度,曾被駡作在優雅的巴黎市中心蓋一座化工廠。可是今天呢?一律成了他們引以自豪的地標性文化遺産。似乎巴黎人什麽也執著,就只是不執著把一切化作經典的時間流逝。如果巴黎街頭的狗屎有朝一日變成化石,也會立刻升格爲巴黎人自豪的文化遺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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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超現實的黃昏與末日女神的臂鐲

怪氣男生:出走前273


        過份女孩似乎天賦某種能吸引奇人异士到她身邊的氛圍。和她一起,我總會遭遇莫名其妙的人。

        這天,如常不期而遇邂逅她。她說:“去看gig吧!”那是一隊indie band(獨立樂隊),樂隊有一兩個成員是她的朋友。可是聽到中途她便拉著我逃了出來,因爲她說演出實在“爛得他爸的要命”。于是我們罕有地跑進金融區的一間酒吧。周圍都是打扮得很炫的男男女女,在酒精的掩護下交流著曖昧或張揚的暗示。我倆顯得格格不入。

        先是談音樂的,忘了扯到哪里去了,不久談到關于消失。過份女孩說得興起,幾乎把她面前那喝了一半的高杯Mojito打翻,不自覺提高了嗓門:“對!人的最大幸福就是不爲世界留下一點痕迹地消失!”

        一直坐在我們旁邊的枱獨自喝酒的男人聽到,含著笑把椅子拉近我們的枱:“對不起,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這是一個衣著和外型很smart,却難得讓人感到親切的男人。他應該是在這區工作,下班後獨自一人來喝酒。

        “冒昧打擾了,不過剛才聽這位小姐說有關消失的事,在我的生命裏,也有關于消失的不可思議事件,你們有興趣聽我說說嗎?”

        誠懇的微笑讓我不感抗拒。而過份女孩,當聽到是關于消失的故事,眼睛像暗夜裏的黑猫閃出靈光。

        于是那個男人開始說,當然,沒想過他一開口就不會收,像魯賓迅漂流記內說到某個荒島上那種會把人纏死的猴子一樣痴纏,描述細緻得令我們懷疑他根本就是個寂寞潦倒渴求讀者的小說家。故事足足說了差不多半小時:

        “我曾經有一位做模特兒的女朋友。而她消失了。

        那是一個黃昏,黃昏總有點超現實吧,尤其是暮色純粹的天空。我打開家門就知道到她消失了,整個空間仿佛經過消毒處理,徹底抽空了她的氣息。

        于是我給自己灌了一些酒,火燙的感覺從胃擴散燃燒,開始感到自己的心還在跳,仿佛是最後的安慰。無心的紅血球摩擦血管的細碎噪音慢慢響起,我漸漸聽不到周圍的聲音。

        我呆坐著,腦裏只閃過關于她的零碎片段,一切顯得如斯混亂,惟一歷歷在目的,是我們愛在廳裏做愛的情景。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講些猥瑣的事。關于她的記憶,對我來說像耶穌升天前踏著的石塊或者佛陀圓寂之際躺著的床一樣神聖,而且已經淨化得不涉及任何欲望。我必須靠詳述這些記憶來記著它們,否則它們便會不知不覺地從我的生命裏流失。你們能理解嗎?”

他的眼裏流出一絲憂悒。我和過份女孩都真摰地點點頭。他繼續:

        “我愛抱著她的長腿,她的小腿交叉架在我的肩上。我會從輕柔開始,然後以愈來愈激烈的節奏抽動,我愛一邊聽撞擊在她圓鼓鼓的臀部時發出的“啪啪”聲,邊看著她的胸脯上圓軟的波浪一起一伏地抖動。在她嬌柔的氣息喘得最激烈的時候,我會吸啜她的脚趾,把舌頭在她的脚底打轉,却絲毫沒有放慢節奏,反而加快了衝刺,弄得她顧不得呻吟,咯咯笑起來。

        “想到這裏,一絲幸福的感覺在心裏綻放。我要趁還來得及時記緊每一個細節,例如她的乳房是什麽形狀?她的乳房不是那種驕傲的高聳,而是有點少女的含蓄,却不少一點圓實和飽滿的彈性。我最喜歡她的內衣廣告,底部的圓渾綫條倒過來變成鼓得實實的峰頂,可愛極了。可是她不容許我留下任何她的廣告照片。也許她一早决心把自己的所有痕迹抹去?累得我每次在街上路過她的內衣廣告都會看得發呆,惹來鄙夷的目光。如果我告訴人們:那是我的女朋友,雖然我每晚都會見到她赤裸的身體,然而我還是喜歡她載著乳罩的胸部,他們會信嗎?

        “她的乳頭呢?我還熟識她的乳頭在我口裏的硬度,可是形狀呢?已經有些模糊了。唉,有那麽多的細節還來不及記住。她的腰肢又是什麽的弧度呢?想到這裏不禁有點悲哀。

        “還有她的耻毛,我最愛撫摸她軟茸茸的耻毛了,more than anything in the world。世界開始的時候不正是一片原始的處女森林嗎?每次閉上眼撫摸著,我都融入這片一望無際的溫柔裏,我像是地球上惟一的亞當。如今我把手伸往向空中,想再一次感受那軟柔,却只是徒然,我變成迷失在森林裏的孩子。我開始有些恐慌,令我感到最可怕的不是她已經消失了,而是我竟然已經開始無法清楚記起她的美麗。

        “她的氣息是一暈魔魅的氛圍,引得我著迷奔赴,却永遠不能抵達。我擁抱她,嗅著她芬芳,我愛在她連綿的高潮之際,把面貼在她雪白的胸前,感覺那宛如五月浮動的夢般溫暖柔軟的身體。我從不曾想過永遠擁有什麽。惟獨她的氛圍始終誘導著我。我們交換過的言語已經愈來愈模糊,譬如她是否曾經無邪地說過“我愛你”?

        “惟一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是每次做愛後她都愛用手指在我的腹部比劃,一副認真的樣子,好像在寫些什麽。我曾經問她寫什麽。她只說:“有一天你會明白。”她到底在寫什麽?是她真正愛的人的名字嗎?抑或她早預感自己總有一天會消失,而給我留下一點綫索?”

        他停了下來喝一口酒,神情明顯變得悲哀。他盯著酒杯良久,仿佛期望像看透水晶球那樣再見一次消失了的模特兒女友。然後他深深吐了一口氣,好像爲了重新拼合自己,才繼續說下去:

        “這是我第二次對人說有關我的模特兒女友消失的事。一直不是不會碰到“你那模特兒女朋友呢?”的問題。我每次誠意想搜腸索肚找出言辭表達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猶豫之際,對方已想出了世俗的答案,于是支吾地好言安慰。當然更多是心抱“你早活該”的幸灾樂禍。我不是什麽特別的角色,却有一個模特兒女友,自然招來不少人的義憤,痛心完美的市場等價交換機制竟然因此有了一點瑕疵。我可活得很低調啊!起碼從來沒有因爲有一位標緻的模特兒女友而表現過自鳴得意之色。

        “至于我第一次真正向人傾吐,同樣是在酒吧裏。一個甚至比我的女友更美麗的女郎聽完後問我:“你是愛她嗎?”。

        我說:“怎樣才叫愛,我愈來愈搞不懂...”。

        她說:“什麽懂不懂!愛嘛,不是理論,沒有懂不懂,是有沒有獨一無二的感受。我說啊,你對她有沒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好像她可是你的中心,沒有了她你空洞洞的,胸口活脫像藏了一個黑洞,吸一口氣也...”她真的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笑說:“也像穿過黑洞的奇點給送進另一個次元的宇宙吧”。

        她怔楞了0.7秒,稍露不悅扁著嘴喝酒。必須承認她蹙眉的樣子很可愛。

        我獨自在喝酒,她主動來問我有沒有獨一無二的故事,我猶豫應否說出:“我曾經有一位當模特兒的女朋友,而她消失了。”因爲我不敢確定這是否獨一無二,甚至不確定是否屬于“我自己”的故事。

        喝了一口酒後她說:“我最愛獨一無二的故事。爲此我願意付出一切,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最後一個獨一無二的故事,其餘的只是重複,我爲什麽不能用生命去交換?你猜我怎樣失掉處女之身?有個男同學說他有獨一無二的故事,說給我聽的條件是跟他上床。我說“好!”結果他事後猥瑣笑著說:“這就够獨一無二啦。”哪里是獨一無二!每個男人騙女孩上床都說對方是獨一無二。我一槍了結了他,拿了去喂禿鷹。”說著她朝我造了一個開槍的手勢。“好讓他知道這才叫獨一無二。”真够嗆的女郎。我喜歡她說“獨一無二”時的神態,像隱藏在性感內衣裏的乳房,充滿無窮的可能性,却有嚴格的現實性。

        我帶點歉意說:“我不肯定我的故事能否滿足你。稱得上獨一無二總有點份量吧,可是我覺得我的生命好像給鑿破了一個孔,什麽正在一直流失似的,愈來愈輕浮。我覺得這世界正在不斷失重,好像是整個地球在下墮,掉進一個沒有上下沒有盡頭的純粹空間裏,速度愈來愈快,周圍一切光影都被吞噬進一片純粹的虛白裏。急速得好像時間也被扯得粉碎,萬事萬物變成靜止的永恒。”

        我邊說著,身體開始虛浮。說話變得困難。仿佛語言跟肉體分離了,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捕捉那些飄浮的言詞。但我仍然得繼續下去,因爲我很清楚一旦靜默就會開始四分五裂。真至口裏吐出的話像遠處的回音,我再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酒吧裏喧沸的音樂和男男女女軟喁喁的耳語像是减速的錄音軌呼出令人悶窒的八月熱風。周圍彌漫的香烟酒精和那位女郎散發的香熏像忽然完全被抽空。嗅不出一絲氣味。籠罩愈來愈稀薄的空氣。我深深倒抽一口氣,反而開始暈眩。只有眼前的她是實在的。只有她!啊!我活在個什麽的世界裏?我靠近抓著她的臂胳,感到惟有如此才不會掉下那個張大口的深淵。但是立刻又意覺太唐突而放開手。她臉上那片燦爛的活潑隱退了,只餘一湖明眸流波清澈。多麽純粹的眼神。自女友消失以來,我以爲再沒有可能享受了。

        她把臂上銅色的臂鐲脫下給我,說:“其實重和輕本來就不是對立。你看。”我打量一周,沉實的存在圍著中心的虛無。或者是這完美的虛無支撑著它的實在。上面刻銘有一根羽毛的圖案。

        “這是古埃及的圖形文字,正義和真理女神Maat的標志。這根羽毛是她天平上量度靈魂重量的法碼,判斷誰下地獄。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爲什麽著迷要聽獨一無二的故事嗎?”

        聽她說到這裏,我的頭開始劇痛。

        我强烈感到需要身邊這位素不相識的女郎。我伏在桌上吟喃:“我要妳啊。”她默默不語,輕撫我的後腦。我昏昏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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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扶我躺在酒店的床上。我的頭痛幷沒有减退,反而加劇了,一條傷口般的裂縫占據了我整個存在的中央。

        她開始脫去身上的衣服。雖然我頭痛欲裂,還是不禁贊嘆她近乎完美的豐滿胸部。奇怪她粉紅色的乳暈不是圓形,而是形似一朵梅花。她爬上床跨在我的身上,把厚膩的唇印在我的嘴上,舌頭鑽進我的口裏熱烈地轉動,一邊替我寬衣。然後她沿著我的胸口一直吻下去,直至用牙拉開褲的拉鏈,再咬著我的內褲把它褪下,最後把XX吞沒。從來沒有女性用口給予過它如斯激烈的刺激。我整個身體處于爆發的邊緣,可是我絲毫不覺射精的衝動,而是有强烈欲哭的感覺。直至我終于痛哭,哭得像一隻受傷的狼在嚎叫,她方停下來。

        精液和涙水,是否是同一成份不同形式的宣泄?然而對男人來說,泪水總是比精液更難釋放。她上來吻我的嘴,仿佛安慰我不要哭。我平靜了下來,她吻幹了我的涙,然後騎在我上面,再一次把XX吞沒進她的身體內,特別濕潤的感覺像是爲了滋補我剛才流失了的體液。她半跪著手按我的腹部支撑自己以愈來愈快直至難以置信的頻率前後擺動臀部。快感和頭痛楚同一時間猛烈衝擊我的腦神經。

        我的頭一直痛得只能俯臥,但是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坐起來把面埋進她的胸懷內。射精的一剎那,也是我失去知覺的一刻。

        再清醒的時候,首先襲來的是那似曾相識的空虛感。接著我的心狂跳告訴我:她已經消失了。這房間像我的家一樣成爲失去了她的氣息的空間。我的心悸動得更厲害。

        我打電話問reception是否看見和我一起check in的女士離開。

        對方有點茫然說:“先生,剛才你是獨自一人check in的。”

        周圍旋轉著一萬尺高空上缺氧暈眩的感覺。我走近窗邊。窗外正對一幅超巨型的廣告屏幕。我看得胃緊緊抽搐:屏幕上的廣告模特兒正是那位女郎!可是她再不是躍然自我追尋獨一無二故事的女郎。現在她面上披著那種被稱爲性感的誘媚神容,像透明的面具,讓我看穿底下是沒有表情的純粹面孔。那冷艶的眼神狠狠灼烙我。我的胃猛然翻江倒海,沖進洗手間裏嘩啦嘩啦地吐。

        我頽然倒在沙發上,才發覺燈桌上放了她的臂鐲。對!正是那枚刻有羽毛圖案的古埃及臂鐲。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個臂鐲。我們像接過剛出土的埃及法老黃金棺椁。我的心裏忽然涌出說不明的悲哀。他再說:

        “當時我仔細撫弄著它,很沉實的質感,宛如愛撫女郎發亮的古銅色皮膚,只是有點冷。我注視它的中心,忽然有所頓悟:它的中心不是一片虛無,而是在無限中內陷出一度空間,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我笑了出來。

        久違了的幸福感像性高潮一閃而過。無論如何我應該感激這位女郎。淩近晨曉的天空只剩下幾顆殘星。

        就像寒夜零仃的暗星守衛寂寞的天空,我也只能脆弱地守衛著她們隱退後的一暈氛圍,甚至覺得這是我活在世上的惟一理由。

        “我生命中曾經有兩個做模特兒的女人,而她們都消失了。”這仿佛不是我說的一句,而是這一句在述說我的存在。你們能理解嗎?”

        我和過份女孩都被深深打動,良久不能說話。然後男人取回臂鐲,把酒喝光:

        “真感謝你們聽我說完這平淡乏味的故事。好了,我又要回去那個已經徹底抽掉所有意義的地方。我是說我的家。再見。”

        關于消失的感覺,飄渺得似經歷千世輪回碾得粉碎的記憶,却像過份女孩彈的《革命練習曲》,沉重的低音在我的心底裏縈回。也許青春之所以讓人迷茫,是因爲如微塵的記憶又再蘇醒和拼合。當我們驚醒:原來它一直都在!生命的一切,像火車開動時猝然震動,嚇你一個措手不及,然後無情地全速前進,窗外所有風景都不斷消退無法抓住。在青春的迷茫當下,什麽都不能確定。也許等到一天青春只剩下讓你回首的遠影,惟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所有東西最終都會消逝。

        他留下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四周的吵雜和我倆的無語在我的耳里拉綳出一股快要爆炸的張力,她突然斬釘截鐵:“走吧!”
       
        回大學途中她一路無語。當看著她的孤黑背影溶入最後消失在黑夜裏,我的心莫名痛起來。     
       
        無論陪她走了多遠,仿佛到了某一點,就再不能和她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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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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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是非常現代化的建築物,由暗黑玻璃帷幕及鋼筋建成,兩翼的外墻由龐大的玻璃纖維巨塊拼合而成,不規則得像碎裂快要下墜,點綴著一點後現代的時代感,却總跟京都這千年古城顯得格格不入。不過因爲它的暗黑,低調得很安份。車站的前面是典型的日本城市,繁忙街道,路上的行人和頭上巨型billboard裏的廣告一樣匆忙閃過。室外溫度很低,飯店大堂顯示室外只有攝氏4度,很冷。我呼了一口氣,離開飯店,返回車站商場,是有10多層樓高的商場,中間還是露天的,一排又高又斜的樓梯大概可以把你帶到天國去,Stairway to Shopper’s Heaven。不過我沒有shopping和上天堂的興致……返回大樓梯走到頂層的看臺看高空下京都的夜色,更遠處更繁華的街道和我所處的冷漠沒有一點關係,很寧靜的夜,很寒冷的夜,沒有游人會在這個冷得要命的淡季造訪沒有秋葉或櫻花的京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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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蜥蝪尾巴的戀人

      ……